夜半读书,读到几位先贤大家的情性为人、朋友间心心相谐、诗语晤谈情形,犹如亲临其境,亲聆其教,不禁心生眷恋,不能不提笔铭记。
一
1918年,《新青年》杂志虽然已创办了近3年,面对列强侵扰、军阀混战、国家满目疮痍的现状,鲁迅陷入救国求索的苦闷中。一天,他正在抄写古碑,一位同是北大教授、《新青年》杂志的老友钱玄同走进门来,他翻开鲁迅的古碑抄本问:你抄这些有什么用?答:没有什么用。问: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答:没有什么意思。钱玄同:我想,你可以做一点文章……
鲁迅懂得他是寻求友军来了,于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之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灭这铁屋的希望。钱玄同望着鲁迅的眼睛说。
是啊,希望……希望应该在未来……鲁迅燃起一支烟,久久的,不再说话。
不久,他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刊发于《新青年》杂志第四卷第五号上。这小说犹如暗夜中的号角,不知吹醒了多少麻木沉睡的人们,也为我国现代文学的创作点起了一支奋然前行的火把,至今火光不衰。
朋友,特别是文学界的朋友,是应该互相砥砺、互相激发、互相点燃创作的激情,哪管如伟大的鲁迅!哪管如《狂人日记》的孕育与诞生!笔者多年做编辑,后又从事文学创作,这样的经历和体会可说不胜枚举。扩而大之,只要是朋友,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可从中得到启发,因为无论是谁,都有苦闷的时候,都有思维枯竭的时候,此时,无论朋友的深情慰勉,还是大喝一声,都可能使之峰回路转,这就是朋友的责任和使命。
二
说起林徽因,无人不知她是新中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者之一,更无人不知她集美貌、才情、高贵于一身。
其实,人的最大魅力还在于性情、体悟与灵慧。林徽因与沈从文的相处相谈可见一斑:1938年,沈从文孤身一人随西南联大来到昆明,为消解他因感情纠葛而生出的烦恼,施蛰存、杨振声等朋友不时来他租住的临街小屋与其聊天解忧。情感世界是最为细腻又奇妙的世界,欲要探求开解,一要开拓更大的精神空间,二要细腻于更深的细腻。面对沈从文,林徽因说出这样一段真诚体悟的话:“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这段话一下子将沈从文个体的情感困惑放置于人类精神世界的天空,从狭小的天地开解出来。打开心扉、将自己的感情苦闷敞开给朋友不易,心心相印、推心置腹地为朋友解惑解忧更比金子珍贵!何况林徽因所说正是她从自己感情世界里总结出来的真经真谛。
三
上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因日本侵华,囯民党政府被迫迁都重庆,随之,一大批文化人也聚居于此。此时,身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也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员的冰心,因病久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上。她久病不愈,加之囯难重重,心情郁闷,为开解她的心情,文艺界的朋友,特别是郭沫若、老舍、冯乃超等经常上山,在山间浓荫下小聚,谈国事,谈创作,谈心情……可谈笑中,仍然难得一见冰心心情有多少开解。未久,老舍给冰心带来一首郭沫若为她所作的五律条幅:怪道新词少,病依江上楼。碧帘锁烟霭,红烛映清流。婉婉唱随乐,殷殷家国忧。微怜松石瘦,贞静立山头。
朋友重在通心,通心重在解忧。郭沫若的一首五言就通透了冰心此时心境:难怪你最近作品不多,原来一直是在嘉陵江畔的歌乐山上养病啊。看着那日夜锁窗的烟霭,怎能不想到硝烟弥漫的国家,看着那烛光染红的江水,怎能不想到碧血横流的华夏,听着悠悠传来的川江号子,怎能不想到贫弱的劳苦大众!我知道,你的病一半是病,一半是家国之忧啊……
这是冰心之忧,也是郭沫若之忧,又何尝不是举国之忧!忧愁需朋友开解,也需要揭破,揭破才可治愈,这才是朋友间的相知相契。可以想见,冰心每读到悬于她壁上的老友题诗,心情会何等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