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12月04日 星期六

返回目录  放大缩小全文复制    上一篇  下一篇

有屋宜居

林雪儿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12月04日   第 07 版)

  峨眉山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搬进了背靠峨眉、位于青衣江和大渡河交汇处的新家。站在25楼的阳台上,看江天一色,看江两岸崛起的高楼,看对岸绿心重重叠叠的树林,激动得想哭。就那么站着,看天光慢慢变暗。沿江灯火闪亮,知道人们回家了,也知道暗处的江山每一条小路,每一条小路上风姿绰约的树和鲜亮的花。江风吹来,有峨眉山上雪的清冽,闭上眼是峨眉雪落林间的素洁。江月渐晰,江水泛光,可以想苏东坡的江风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也可以想某盏灯光下的笑脸,亲人的朋友的,被温暖的柔软裹着了,鼻子发酸。

  迫切地想告诉谁,多美啊,这世间。告诉谁呢,告诉父亲吧,在那么捉襟见肘的日子里都要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父亲,如果知道30年后的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会是什么表情?

  30年前父亲因糖尿病离世。一个月之后,我放假回家,在离家有3里地的场镇上,才得知实情。我是一路哭着回到家的。见到母亲在房上盖草,她只是抹了一把眼泪,刚刚40岁的她是4个孩子的母亲,父亲的病已经让这个家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她必须支撑这个家。即便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那也是家。夜晚围坐在火堆旁,我为下学期的学费发愁,纳鞋底的母亲很坚定地说:“叫花子也有落银子的时候。”母亲的神态,让我们相信明天我们依然会活着,依然会长大。

  毕业分到一家医院,医院分给我和护士女孩一间小木屋。小屋位于二楼,是古老的木板楼。楼梯窄且陡,楼廊里走人,楼房叽叽咕咕地响。许多拖儿带女的人家还在楼廊里生火做饭,柴米油盐,吵架哭闹,演绎着生活俗世的一面。我们总是把门关着,想把平庸关在门外。小屋里我们读书,书让我们与周围分别出来。

  生活的县城很小,有7个玩得很好的朋友结拜了兄弟姐妹。那段时光年轻人都读诗歌和琼瑶,我们就给这个圈子起了个名字“云飞飞”,和现在微信朋友圈名字差不多。只不过那个时候,不是在文字上互动,而是经常在一起玩。休息日山里玩老鹰捉小鸡,夜晚在月光下骑自行车,更多的时候是一帮人聚在小木屋里,唱歌、演讲、诗朗诵,还在电台点歌。

  爱情如愿,应该是这人世对我最好的馈赠。先生是边防军人,思念把日子填满,家的概念还是模糊。直到有了女儿,才知道所谓的平庸,其实才是生活真实的样子。柴米油盐必须要有一个房子来承载。为了照顾我,医院专门把会议室隔断,分给了我和一个教师。平房没有水管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生活极不便。老师问女儿长大想做什么,女儿说:我要为妈妈造一个有水管的房子。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因为调了一个单位,有水管的房子成了现实。房子在六楼,红砖木窗,两室一厅,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烧天然气。得知消息的当天下午,一帮朋友都跑来帮忙,肩扛手拿的,骑三轮的,很快就搬完了。现在这帮朋友还没走散,每每忆起心里总是温暖。

  新单位藏在一条叫小南街的青石铺地的巷子里,巷子里进出,总是看到坐在巷子两边等时光的老人。老人的身后是纵深的庭院和一生的传说。走着走着,有时候觉得是在宋词里,“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生命静悄悄地来去,不惊不淡的。常常站在六楼,望楼下连片的民居,想到某片青瓦下孤独的老人和时光,心里总有那么一丝忧郁,那么不甘。

  不甘,找到一种文学的栖居。不甘,向往着去别处。

  这个别处,是河流到达的地方,也是当年求学的地方。初到乐山,先租了房子过渡,后来在医院分得一室一厅。房子不大,共用阳台。阳台下是人工挖掘的葫芦状的水塘,水塘大约三四亩地,养了很多大小颜色不一样的鱼,两岸种了许多树和花。有雨的时候,水塘烟雨如画,看不够的样子,总是生出感激,然后生成些文字。邻里间相互串来串去,做了好吃的也大家品尝。我先生还在部队,有什么重的拿不动的,都是邻居们帮扶。孩子们也一帮一帮的,在水塘边疯来疯去。

  孩子慢慢长大,侄儿也来乐山读书,房子显得拥挤。加上先生也从部队转业回来,50平米的小房挤5个人,转个身都觉得拘束。2003年购置了第一套商品房,4室二厅,有独立的书房。书房外的阳台上有小小的水池,养了鱼,更多的是植物。竹子、银杏、海棠、三角梅、茉莉、天竺葵等,把一个阳台挤得热热闹闹,让每一个季节都有了盼头。阳台下面是密实的桂花树,每年中秋前后,桂花香味串到楼上,醉人得紧。而一夜风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零落也绚烂,小径上流连,总想这个时候是永恒。就是在这样一个房子里,孩子长大考上她心仪的大学,我成就了三部长篇。有个画家说,住在乐山,不临水而居,辜负乐山三江汇流。于是心心念念想有自己的临江房。

  择来择去,选择了两江汇流之处的临江房。还是清水房的时候,我和先生就常常坐在阳台上,看书看江,每一次都心怀感激。现在一切按自己的心愿装修完成。天气晴好的日子,晨起能看到日出,上午阳光慢慢从阳台伸进客厅,有质感地涂亮沙发和沙发上方3幅原始森林画。在四川这样一个雾气沉沉的盆地,冬天的阳光十分稀罕,真想能用什么把客厅里的阳光收藏起来。更多时候天空是耐看的灰色,阳台像一个巨大的屏幕,灰色变幻着深浅,堆出云卷云舒,一条江向乐山大佛脚下远去,近处江鸥和水缠绵。看书也没法认真呀,总要抬头看,一看就会走神,就会莫名感激,就会想起许多人。

  于是打电话给母亲,来看我的新房。

  于是托梦给父亲,有屋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