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清流穿古今（行天下）

　　四川新都，有一镇，名清流。

　　因二弟一家在新都，这就成了我经常光顾的所在。县城桂湖公园里的杨升庵博物馆、杨升庵墓地我去过多次，但清流镇一直没去过。

　　去清流，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我看见上千亩低矮梨树，在春日阳光下高高调调、大大咧咧地吐露着雪山、白云和冰糖的欢喜，喧哗得压过了人世所有的嘈杂。

　　古镇中的清流

　　清流镇最吸人眼球的是遍布镇境、纵横捭阖的一条条、一道道、一线线清流，还有一泓泓、一汪汪、一眼眼清泉。水的声音，潺潺地，叮咚叮咚地，闻得着味，摸得着形，看得见色彩，与梨花开放的声音比着寂静，也比着响亮。

　　清流流出来的名泉有乌木泉、汤家泉、黄龙泉等，共有426眼，流出来的小桥则不尽其数。其时，油菜花的盛大舞蹈尚未散场，清香贯鼻，满目金黄。这一簇那一簇的林盘，将农宅半遮半掩，若隐若现，透出一种古庙的静好。清流镇的五官、手脚、身坯，长得完全就是川西坝子、成都平原田园乡村的那个样子。

　　我用一个古残木瓢舀乌木泉水喝，竟喝到了小时候在大巴山喝山泉的味道。

　　逗留在清流的几天时间里，我的舌头和胃袋也大有不虚此行的感喟。满桌飘盈着浓浓乡村味的地道川味菜肴中，最喜的还是当地的板鸭、缠丝兔、荞麦粑。

　　清流镇地处新都西北边缘地带，跟县级市彭州接壤，幅员30多平方公里，人口3万余众，辖12个村、社区。清流镇的得名，顾名思义，是因此地盛产清流，且此地的清流比他乡的水流清得更彻底、更绝决；而且流得更好看，更讨人尤其更讨庄稼喜欢。

　　这次踏上清流的土地，才知早在宋代文献里就有了清流这地名儿。宋《元丰九域志》介绍说：“府西北五十六里二十八乡（设）河屯、清流二镇。”府，指的是成都府。原来，清流还是个被老旧时光坐实的古镇。

　　清流在宋代以远就能成其为镇，得益于此地的富庶和官道通达。清流镇有兴隆堰等水码头和渡口，登舟即可顺流而下，入沱江，入长江。走陆路官道，南可至省城，北可入金牛道、川北道，东可接东大路，西可衔松茂古道。最热闹的街铺林立、人流如织的所在，当数清流场了。各种庙会均在场上现身，你方唱罢我登场。

　　清流的清流来自一条叫清白的江。清白江穿境而过，若不是清白里的水，哪敢妄称清流？

　　漂泊中的清流

　　新都地界上，宋代的这脉清流，流到民国，与一条叫艾芜的清流，并了流。然后，滚滚向前，一起清，一起流。

　　艾芜是清流人，很多人知道他，是因为《南行记》。清流镇翠云村那座傍邻两条清澈小河的汤家老院子，是艾芜的出生地。

　　艾芜原名汤道耕，生于1904年，十六七岁时以第三名的成绩被成都府中学堂（石室中学）录取，郭沫若、王光祈等文化大家皆出自于此。艾芜的高兴可想而知，但接着便失望了，因为家里承担不了每年90余元的学习及膳宿杂费。

　　他没有颓废，而是筚路蓝缕，更加努力。1921年秋天，艾芜考上了免收食宿费的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从此跳出他那耕读传家的“农门”，扑进了一个新世界。

　　1925年夏天，这个白面书生怀揣少量盘缠，脖子上吊着墨水瓶，开始了一个人的南行壮举。

　　他漂泊云贵川边地，漂泊东南亚异国山野，直到仰光。6年间，他做过杂役、马店伙计、家庭教师、报社校对、副刊编辑。一路上，他与赶马人、戏子、猎人等朝夕相处，与老板、老兵等打交道。漂泊在崇山峻岭的南国大自然中，漂泊在各种民族、各色人群中，他的正直、善良、坚韧和勇敢的品行，像一股清流，洗涤、消解了沿途的坎坷与磨难。

　　在漂泊的一生中，艾芜与好些蜀人都产生了堪称奇妙的交集。这些蜀人身上无不涌动着一道阳光般明亮的清流。

　　漂泊到仰光，又病又饥，身无分文，他差点死在街头。救他并给他找了一份靠文字讨饭吃差事的正是四川乐至人。

　　1931年暮春，漂泊到上海的艾芜，举目无亲，却偶遇了又一位蜀人。正是这个人，给他指明了文学之路。这个人叫沙汀，是他在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

　　让《南行记》出版面世的，也是另一位蜀人——巴金。

　　这些蜀人的血液，包括清流镇的血液，皆是同一脉清流养出来的。而这股清流，则抽丝于一条叫岷江的大河。

　　人生中的清流

　　岷江发源于岷山深处的弓杠岭。岷江水很清，但先秦之前，是不怎么为人民服务的。李冰修了都江堰，才让它造福于民。

　　曾经，艾芜的故乡有一座江神祠。艾芜最初书写在作文本里的文学才气，就是在艾芜父亲执教的江神祠小学发现的。秦并天下后，当时全国46郡中经朝廷议定通过的祠庙共有18所，蜀郡就占了2所：李冰修建了“三祠”中的渎山祠和江水祠。江神祠、江渎祠，是江水祠的另两种称谓。

　　过去，清流镇上人气鼎盛的川主宫、川主会活动，也是为纪念李冰而设的。

　　至于穿境而过的清白江，以及由清白江生发的支渠、毛渠，则更是都江堰的永不断流的恩赐。

　　清白江，也称青白江，乃长江支流沱江的支流。从都江堰蒲柏闸分流，上段称蒲阳河，至人民渠分流口，下段称清白江（汉代称湔水）。清白江从任家沟进水口流入新都区境，经新繁镇、清流镇、新民镇、军屯镇，至邓家河坝注入青白江区，过广汉南流至金堂县东南部与毗河、北河相汇成沱江。清白江在新都境内全长30多公里，河宽100余米。

　　因为李冰，清流镇清流不断，且为自流灌溉。清流镇距李冰出生地彭州阳平山，仅35公里，距李冰终老地什邡章山，仅42公里。

　　“人应该像一条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这是艾芜的名言，更是他对水的认识，对清流的认识。

　　（凸凹，本名魏平，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甑子场》《桃果上的树》等作品，为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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