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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11月03日 星期六

大风歌

甫跃辉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11月03日   第 11 版)

  我家后院边,有好多片竹林,其中一片竹林边上,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苦楝树粗壮的主干直直地朝上生长,直到高过竹林,快两层楼那么高了,才伸展开枝桠。那枝桠,几乎要探到小路对面的王家的屋顶。每到春天,苦楝树开花,五瓣的紫色花朵缀满枝头,细细密密的,蓬蓬勃勃的,轻微晃动着,几乎遮没了叶子。

  春天里大风吹,吹得竹林呜呜呜响,竹林俯仰,枯叶满天飞。这不像是春天来了,倒像是冬天回来了。但细细一看,纷飞的干枯竹叶里,夹杂着一些小小的紫色花朵,旋转着,降落伞似的,悠悠忽忽落下,细碎的星子般,铺满整个后院。

  后院起初是泥地,后来变成水泥地。几年以后,水泥地开裂,裂口处长出牛筋草和葎草。杂草疯长,我们到后院少了。又过些时候,水泥地荡然无存,又回复了泥地……不知道如此反复了多少次。院墙也如此,起初是土坯墙,墙上有瓦。土墙倾圮后,修了空心砖矮墙。不知多久,砖墙开裂,裂缝处长出绿绿的臭灵丹(翼齿六棱菊),眼看就要倒伏。不记得多久以后,家里又修了新的院墙……院子变化着,正如大风吹动季节的变动。

  变动得厉害的,又何止我家这小小的后院?

  和我家后院隔一条村道的,是王家的院子。竹林和苦楝树都是他家的。

  这一年,王家的大儿子结婚了,分家后,搬出去另过。过两年,王家的小儿子结婚了。王家小儿子虽比我大十多岁,但经常和我在一块儿玩耍。猛地听说他要结婚了,总觉得什么变了。王家哥哥结婚那晚,他家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完了,我仍然待在他家院子里,抬头看得到苦楝树后很大的月亮。风吹得彤云飞驰,遮住月亮又露出月亮。后来,他们注意到我了,王家哥哥带着新娘,一齐走到院子里,问我怎么还不回家。

  我是怎么说的?现在全然忘记了。只记得,当时莫名地有些不舍。我隐约意识到,他从此要变成大人了,不会再到后院找我玩耍了。

  那个春天,我更注意那些飘飞的苦楝花了。风一阵一阵吹,苦楝花旋转着,也一定飘到了他家的院子里。生长在同一棵树上的花,此时,正飞向不同的院子。

  又过一两年,王家哥哥有了个女孩儿。我时常看他抱着女儿,姿势别扭,在家门口走来走去,做出鬼脸,凑到孩子脸上。

  王家院子背阴,大清早的,王家爷爷到我家后院烤太阳。我在他身边玩耍,他和我说过些什么话,自然也是早忘记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某一天早上,他蹲在我家墙根下烤太阳,摸出个塑料袋,袋里装着黄而发褐的烟丝。他耐心地用纸卷了一支烟,用舌头舔一舔卷烟纸,将烟卷粘好。之后,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捻出一根,嚓啦,没擦着火;又捻出一根,嚓啦,没擦着火;再捻出第三根,嚓啦——小小的火苗突然涨大,呼地一声,整盒火柴着了。他愣一下,手一抖,一个小小的火球滚出去。几十根火柴一齐发出呼呼赫赫的声响,不多时,火柴盒熄灭了,他仍呆呆的。

  不久后,王家爷爷过世。王家奶奶病病歪歪,却在丈夫死后活过好多个春秋。

  我奶奶常到王家去,和王家奶奶聊天,笑声一阵一阵从院墙那边传出。

  两年后,王家添了个男孩。

  作为两个孩子父亲的王家哥哥,不和我玩耍已经好多年了。有时在路上遇到他,看他瘦得厉害,不时狠狠地皱一皱眉,又狠狠地咧一咧嘴,不知对谁,迅速地做了个鬼脸。

  从我家后院望去,王家的院墙快塌了,大风一吹,竹梢扫到他家屋顶,偶尔有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院子里,啪啪作响。

  听说王家已经和远方的亲戚谈妥,将房子和地基一块儿卖了,他们在村外另寻地基,盖了一所新房子,全家搬出去住了。

  没住多久新房,王家奶奶过世了。

  葬礼上,奶奶趴在她棺材边,大哭了一场。

  一直听说,王家亲戚在旧城工作多年,退休后要回来盖房的。说了好多年,总不见人回来。王家的院子没人住了,院墙后的香椿树一年一年长高,一年一年发芽,鲜嫩的叶子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忽然的,王家亲戚就回来了,拆房不说,还要砍树。

  这一年,我已经工作了。恰逢我回家过年,年后没几天,他们动手了。按照节气,春天已然来临,但苦楝树还没开花呢。忙碌的人们,不会等一棵树开花。

  我看到,苦楝树被砍倒了。枝桠一根一根断在路边,那些还来不及开的花,不知道能开到什么地方。竹林也整片被砍掉了,枯枝败叶填满旁边的小水沟。

  王家亲戚要盖的新房,是钢筋混凝土的。最近七八年,村里盖的新房,几乎全是混凝土的。新房就快盖好时,盖房的男主人病倒了。

  我从未见过他,是听母亲说他的事。说他只是略微有些不舒服,去县医院看了,又去市医院看了,都说,回家吧。也就回家了。家里还瞒着,说没事的,吃几副药就好了。盖房子的工人们,紧赶慢赶,想要早些盖好房子。不想,只过得三五天,男人病势沉重,再也瞒不过去了。男人反复对来看他的人说,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一年后,我再次回到老家时,见到的是一幢新的小楼,一道新的院墙。我随爸妈去串门,看到堂屋供桌上放着相框,相框里的男人很陌生。

  男人的妻子,看我朝屋里看,忍不住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老太太有两个孙子,在院子里打闹。孩子们的声音格外响亮,显出院子的空旷,似乎也显出院子的崭新。院子的地面是光滑的水泥地。许多年前,王家小儿子结婚那晚,我脚下所踩的应该是泥地吧?我竟想不起来了。

  我抬起头看。又是一年春天了,大风吹动,漫天彤云飞驰。

  这小小院子里这么多年的变化,是我曾经设想得到的么?这院子的主人,想到过这些么?他们自然会悬想未来的,会想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子,什么时候盖房……可这些往往是作不得数的。生死两件大事,皆是我们难以预想的。生死尚且未卜,又怎能言及其他?时间恍如一场大风,吹得人间万物凌乱不堪,又让它们循着各自的轨道前行。

  我在小说里写过这样的大风。27岁生日那晚,我和朋友打完电话,心中忽动,在3个来小时内,完成了一部短篇小说,叫做《骤风》。这在我的写作史上,是最为迅捷的一次了,恰如其题目,骤风。两个孩子,一对母子,还有一个手捧鲜花的“我”。“我”旁观了两个孩子和一对母子在一场骤风中的相遇和分散,“我”初看置身于骤风之外,其实置身在另一场骤风之中。这正如我站在苦楝树下,旁观王家院子二三十年来的变迁。

  一场又一场骤风,将我们从此刻吹向未来。我们是如此的身不由己,如此地“不能念长久”。“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瑞安的面相(现场)
黑板(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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