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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8月25日 星期六

故乡的大学生们(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陆建华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8月25日   第 11 版)

  差不多80年前,即1940年12月31日,我出生在苏北里下河水乡深处一个名叫“南荡村”的地方。故乡到处河网密布、沟汊纵横,出门就见水、离船不便行。我家周围的村庄,至今仍深记不忘的有:北荡、姜港、草王、董潭、洋汊、沙沟、丁沟等,单听这些村庄的名称,眼前就会浮现白水茫茫水天一色的寥廓景象。

  南荡村附近有一个千年历史的临泽镇,距离虽然只有10里路,但因交通不便,去一次临泽镇就得花一天的工夫。我的二姑母活到70多岁,她老人家直到去世前,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临泽镇。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鬼子从高邮城一路烧杀抢掠过来,到了离南荡村还有5里的地方就掉头回城了,不是强盗发了善心,而是那路太难走了。

  交通闭塞不仅意味着贫穷艰难,也必然导致文化落后。

  1952年,我12岁。新成立的人民政府已开始着手抓教育,但百废待举,上级虽然努力向各地调配接受过师范教育的老师,但缺员太多,只能先把满嘴子曰诗云的私塾先生稍加培训,再回到只是改了私塾名的小学任教,其教学质量就很难说了。就这样,群众已经很高兴了。那年头,孩子能读完小学,就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小秀才了。

  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母亲反复思考后,产生了一个影响我一生的想法。她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见识过人。她发现我自小喜欢看书,期望我更有出息,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那些刚脱下长袍就当上公立学校教师的先生们。她花了几天工夫,终于说服我的父亲,下决心节衣缩食,把我转到10里外的临泽小学读书。跨出这一步,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不是小事。母亲说不出深奥的道理,她反复强调的就是那句如今已为家乡人熟悉的话:“养儿不读书,就像养条猪!”

  我是1952年秋转到临泽中心小学插班读六年级的。小学毕业后,考入高邮县中学,读了六年,再考到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年高中语文教师,就调入党政部门从事宣传文化工作,直至2001年初在江苏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岗位上退休。

  从一个愚顽的乡村孩子成为有知识的大学生,后来又成为国家干部,我的人生经历如此简单明白,只需数百字就可以交代清楚。可这数百字耗费了父母多少心血啊,是他们手把手领着我写成的。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直爱好读书写作。但在我的家乡,很长时期里,人们对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我的写作,而是我的大学生身份,因为我不仅是南荡村,也是临泽南乡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屈指可数的大学生之一。

  1959年夏天,我接到扬州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喜讯很快传遍全村。邻居中有一位读过几年私塾的姓房的老爷爷,逢人就夸我有出息。有一年放暑假回家,我去看望他,老人满怀好奇地问我:“到了扬州上‘洋学堂’,你现在肚子里的学问一定深得很,一根竹篙探不到底了吧?”

  就在这次见面后不久,全民饥馑的岁月接踵而至,房爷爷没能逃过这一劫。后来我曾在散文《粥里春秋》中满怀敬意地写上这位善良可爱、略带迂腐的老人。

  身为家乡南荡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起初我也曾暗自欣喜,但很快,我和父老乡亲们一道陷入了沉思:为何家乡的教育如此落后?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南荡村连高中生都几乎没有,更别说大学生了。当年我考上扬州师院后,多少南荡青少年的心中暗自做起大学梦,但他们知道,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遥远的梦。期盼啊,祈求啊,这个唯一的纪录,一直保持到改革开放之后才被打破。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南荡村一个名叫姜文娣的姑娘以优良成绩考上徐州的一所大学。她成了报喜的春花。一花引来百花发,此后村里每年都有年轻人考入省内外的高等学校。

  2000年高考发榜,南荡村多名学生接到高校录取通知书。我的直系亲属中,就有两名侄子、一个外孙女,分别被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和扬州大学录取。

  当年我去扬州师院报到,是我务农的弟弟帮我挑着行李,步行50里,送我到大运河旁的界首镇,从那儿搭上了轮船。不足100公里的路程,整整花去一天工夫。这一次,两个孩子到南京报到,早晨接到他们的父母在南荡家中打给我的电话说“孩子已上车赴南京”,中午,两个孩子就喜孜孜地到了我的家中……

  最近,我与南荡村的干部通了电话,请他们就改革开放40年来南荡村考上大学的学生以及他们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情况,作一个概括统计。他们特地组织人员冒着高温深入每家每户调查登记。

  三天后,回复的电话到了。村支书告诉我:“南荡村目前约有田2700亩(含鱼塘面积),1500多人口。改革开放40年来,共有113人考取大学。在省、地、县党政部门工作的南荡大学生多得很,北京、上海、深圳、广州也可以见到南荡大学生的身影。一位毕业于山西大学新闻系的段姓学生,因为工作勤奋,曾任山西电视台副台长、省中青年专家;一位陆姓青年如今已是南京大学副教授;已知有3名毕业于国内著名理工高校的南荡大学生在上海重要科研单位工作。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南荡大学生毕业后参加工作的,获得副高级以上职称的已超过20人……”

  我边听电话边记录,到后来顾不上回话,生怕漏掉一个字。村支书不放心地问:“都是些枯燥的数字统计,有用吗?”

  我停下笔,一字一顿地郑重感谢他:“谢谢你!你提供的这些数字,一点也不枯燥,它们都是诗,是献给改革开放新时代的最动人的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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