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章丘,千年古邑。齐长城,汉城垣,明清古村,绵延于漫漫历史;书法,黑陶,彩绘兵马俑,皆领一代风骚。
李清照,就在这样的土地上,诞生,成长,走向风云激荡的天下,也让文学的天下风云激荡。
轻轻地,放慢了脚步,走近百脉泉清照园。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生怕惊动了一种难言的愁绪,一种无边的寂寞,一种旷世的优雅。
书香门第,早不是九百多年前的模样。堂皇美丽的庭院,消弭了经史子集的肃穆;精雕细刻的匾额,遗忘了诗词文赋的感伤。
穿透千年的,依旧是黄昏时分梧桐雨的点点滴滴,依旧是三杯两盏淡酒的朦朦胧胧。
雁行在斜阳里长叹离别。地下的泉水,像九曲柔肠。隐秘的心事,涌动在空寂的石窟。苦涩的忧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悠闲的白鹭,从容漫步,挽起盛装,陶然在藕花深处。情真意笃的神仙眷侣,最终天各一方,唯有冰冷的悔恨。梦中柔柔的眼神,浅浅的微笑,暖暖的爱抚,都在长夜中寂灭。
月亮,轻轻太息,穿过丝绦,把心思留在柳梢头。兰舟载不动许多愁,在时光的水面,划出暗淡的痕迹。明月三千里,丝弦上颤着细细的蛩声,如泣如诉。隔帘的竹影憔悴,人比黄花瘦。
一蒿独去,天涯陌路,是那么遥远。裙裾临水,一袭清香摇曳一个尘外清梦。看你看过的云,听你听过的雨,走你离去的路,羞怯的思念,是锥心的疼痛。颤抖的情感沉入浓稠的夜晚。一个又一个朝朝暮暮,等待云中的锦书,纵使轻解了罗裳,又何以承欢。月满西楼时,心已残阙。
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炉火纯青,仙姿独秀;不为题束,不为意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纯用浅俗之语,尽发清新之意,不受前人约束,不以辞采取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让一代代后人吟咏不衰。
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全部风景,那李清照仅仅是多愁善感的贵妇。锦衣玉食的日子,难免无病呻吟。所有喧嚣的寂寞,所有甜蜜的愁苦,所有娇嗔的幽怨,都不过是五味杂陈的咀嚼,一种奢侈靡费的品味。绝顶的聪慧,只是养尊处优的华丽妆容。
而遥不可及的云端,风暴正在咆哮。
所谓世事无常,所谓天妒英才,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所有这类魔咒,没有放过李清照。自是花中第一流,在阆苑绽放,在俗尘凋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国破家亡,流离奔命,暮年飘零,卒于江湖,以至“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zǎng)侩之下材”,以至“不终晚节”“然无检操”“晚节流荡无归”,为腐儒们诟病。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才情冠绝当时,声名撼动京华,却只有一院独守的冷清,一门在秋风中盘旋的黄叶。曾经的清丽、典雅,“别是一家”,只剩了沉郁、悲怆,“凄凄惨惨戚戚”。
无情的岁月,在脸上写下沧桑。背负一生的疲惫,抖落星光,不再乞讨意境。心如止水,包容世间的丑陋;一灯如豆,标注世间的混浊。静夜如此漫长,斟满无尽的凄风苦雨,与孤独的烛火干杯。
世界空空荡荡,只能回到自己的内心,只有自己的眼睛照亮自己,不被黑暗吞没。语言堆积成残破的尺牍,在黑夜里揉碎为落英的缤纷。
国难、家难、婚难、业难,一个女人可能遭遇的所有磨难,集于一身。而这并不是非人的不幸。李清照最大的悲剧在于,人格像作品一样清高:作为女人,处在社会底层;作为诗人,立于文化巅峰。见人所未见,达人所未达。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以女子之身,求人格之尊。决不迁就,决不苟且,决不妥协。
这样的孤独唯其超越时空,因而无法解脱。
“易安体”高标一帜,卓尔不凡,有巾帼之淑贤,兼须眉之刚毅,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将婉约进行到极致,又笔力横放、铺叙浑成,“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同为词坛双璧,辛弃疾时称“效李易安体”。惺惺相惜,只有天才深知天才。
对于一种绝代的风华,所有的辩诬其实都属多余。
也许恰恰是那个拒绝学诗的十岁女孩说出了朴实的道理:“才藻非女子事也。”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愿她仅仅是幸福女人,而不是什么“第一才女”“词国皇后”。我愿她仅仅是绿肥红瘦的婉约唯美,而不是铁板铜琶的雄健豪放。我愿她仅仅是永远住在传说和梦里,而不是被供奉在堂馆神祠里。
去过青州洋溪湖,去过济南柳絮泉,去过金华八咏楼,去过杭州清波门,去过大明湖藕神祠,一一寻访清照的踪迹。但我最想做的是穿一袭长衫,乘一叶兰舟往访,听舟子在平静的夜晚摇动久远的想象:明月清风中,有一阵惊喜宽慰她茕茕孑立的等候、依依凭栏的渴望。露水敲响荷韵,洗却年深月久的忧烦。云帆高挂,桂棹如风,欸乃声中,青衫薄履,长箫独引,踏波而去,一枕青山到白头。
晓风残月,踟躇在杨柳岸,迟迟不肯启程。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名叫易安的女子,那个对欧、苏、秦、黄不以为然的词人,那个柔如弱柳的倩影,那双风中含泪的眼眸。一个有关诗词的故事,人们讲了一千年。主人公的衣袂,飘然为书卷,满是无可高攀的文字。追慕虚荣的我们,只能搜索枯肠填写浅薄的词句,徒劳地遥望迷茫的烟波。
流水的尽头,早已消失了梦里的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