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上古奇书《山海经》载:“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文字洗练而充满了神秘的想象。
今天,我们已经无从知晓这样一座隐没于沧海的奇域,在当时是什么样子,它为什么“在海中”,其横亘于西北的山脉,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受到海洋律动的不竭的水影响极深的地方。
拨开历史的迷雾,探访古老的痕迹,在福建昙石山博物馆,我们看到了远古人们出海谋生的证物——独木舟。它展现了我们祖先与海洋对话的智慧与力量。
令人惊讶的是,在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造独木舟的技术被完整地传承了下来。
这是一个向往自由、四海为家的族群。
我们看到,东至太平洋东部的复活节岛,西跨印度洋的马达加斯加,北抵台湾海峡西岸的福建,南达新西兰,在这片广袤海域的诸多岛屿上,居住着被称为“南岛语族”的族群,该族群约有3亿人口。
或许是在6000年前,或许是更加久远,南岛语族离开大陆,乘独木舟于海上,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行,借助季风,不断向太平洋深处漂流,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人类的足迹并不因大自然恶劣而却步,更不因自身简陋的条件而望洋兴叹。
独特的海洋文明
这样一群无惧无畏的耕海者,他们从哪里来?
学术界一般认为,南岛语族的最早发源地应该是在福建、台湾、浙江南部、广东这么一个以中国东南沿海为主体的区域内,在这个区域内福建占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或者说是一个中心地位。
这并非天方夜谭。
闽文化区恰好位于世界上最大的陆地板块和世界上最大的大洋板块的交界。夏季,受西南季风影响,船只沿海峡东侧可直接流入东海,进入太平洋;冬季,受东北季风的影响,船只又可很轻易地驶往南海,远涉印度洋沿岸。
在远古时代,闽族先民即用无数的生命换取了对海洋律动的了解与发现,并掌握了这些洋流的规律。
距今3000多年的漳州东山东门屿太阳纹岩画遗迹,形象反映出闽族先民最原始的航海本能。太阳是航海的重要定位天象。古闽人在与海洋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步学会利用星辰、洋流进行远距离航海。也许,从南岛语族最早的海洋迁徙中,便植下了闽文化、闽商的海洋性基因。
海洋对于古闽人而言,并非是天堑和险境,而是迈向另一个新世界的通途。
万里海疆,烟淡水云阔;雪浪云淘,无际且无垠。
在海洋的怀抱里,是无尽的宝藏和机遇。而上苍将她赐给了一个蜕变于大海的族群,海洋的无穷能量浸润着这个族群的心脏和脉搏。
这种生存空间的相对独立性使闽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海洋文明——并在与其他文明的互动中保有了自己的文化形态。
梁启超曾慨叹曰:“吾研究中华民族,最难解者无过福建人。其骨骼肤色似皆与诸夏有别,然与荆、吴、苗、蛮、羌诸组都不类。”
让梁启超困惑的“福建人”其实是三种不同的族群不断融合的结果:原住民、入闽汉人、海上来的其他族群。他们不仅构成了古闽人最重要的生理遗传,且拥有共同的精神气质:对自己处境的不满,他们总觉得生命中有一种躁动的力量。
妈祖与“福船”
在历史的大浪淘沙中闯出一片天地的福建人,逐渐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演变成一种信仰,关键时刻,他们笃信这份信仰能助其转危为安,无所不能,于是妈祖诞生了。
今天,在东南沿海、台湾岛这些海洋文化影响较深的区域,妈祖娘娘过生日,可是一年一度的大喜事。特别是在台湾,各地妈祖庙都会将庙内由祖庙分灵出来的妈祖神像,带回娘家过火,所有绕境的过程都要遵循古制,每个祭祀的礼节都要严格遵循传统,甚至起驾、回驾的分秒过程,还必须掷筊向妈祖请示。之后,台湾各地妈祖庙的妈祖还将前往福建莆田妈祖祖庙过火,这才算是真正回到了娘家。
闽人的“海神妈祖”是一位温和的长辈女性形象。
闽商航海贸易首先是为了家人的幸福生活。这是人性最为朴实的诉求,最符合中华文化传统中以“孝”为中心的家庭伦理道德。当闽商在海上遇到风险的时候,有什么比慈母般的守护神更至诚至爱的呢?这种文化寄托使得妈祖形象具有了被建构到儒家文化中的重要因素,也使妈祖迅速地被全球华人所共同信仰与顶礼膜拜。
远在菲律宾塔尔老镇一座古老的天主教教堂内,供奉着一尊被菲律宾信徒称为凯萨赛圣母的神像;同时,闽籍华人却一直视她为妈祖娘娘,使得这尊神像罕见地兼具了圣母玛莉亚和妈祖娘娘的双重身份。
同一尊神像,承载着不同的文化与信仰,这集中代表了闽商与世界各国人民的融合相处之道。
2009年9月30日,妈祖信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妈祖精神所象征的,是闽商在与不同文明的族群交往过程中体现出的和平互惠模式——无疑,这也是今天全世界都可以分享的精神财富!
征服海洋,闽人需要信仰,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于是他们塑造了妈祖,妈祖成为他们灵魂深处最强大的依仗。
征服海洋,还需要在大海横行无阻的利器,可以不惧风浪,可以行走到更遥远的世界,于是他们创制了“福船”。
“福船”因原产地在福建而得名。
在中西方海洋文明的历史较量中,福船绝非单纯的以大取胜,在技术方面,其精细到毫厘的科学方法,早已领先于世界。
有了通达四海的大船,闽商从中国最繁忙的港口出发,沿着固定的航线,远涉世界各地,传播华夏之邦五千年的文明成果。
开放包容的气质
自古以来,福建就是中国从海上对外交往的重要窗口。
福州、泉州、漳州、厦门为最著名的四大港口。它们既是中国与世界联络的枢纽,又是中国率先进入全球化的桥头堡。
遥想当年刺桐港船舶相连,泉州城内“夷夏杂处,权豪比居”,“船通他国,风顺便,食息行数百里,珍珠、玳瑁、犀象齿角、丹砂水银、沉檀等,稀奇难得之宝,其至如委。巨商大贾,摩肩接踵,相刃于道”……该是怎样一片繁华景象啊!
《明史》记载:天顺三年(公元1459年),锡兰国王派王子出使中国,船队抵达人称东方第一大港的泉州。王子从泉州富美渡口登岸时,满城盛开的刺桐花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给王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料此后,锡兰国发生变故,王子世利巴交喇惹归国无望,乐得定居泉州,并取“世”字为姓,世代繁衍。
令人吃惊的是,他们中有的人以通事为业,也就是当翻译;后来有的人读书考举人;再后来,泉州浓郁的国际商业贸易氛围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最终也成了闽商。在不到200年的时间里,世家便完全融入华夏文明中。
有一间工艺品店的主人叫许世吟娥,她便是人们寻访已久的锡兰王子后裔,也是一位闽商。
2002年6月,斯里兰卡政府向许世吟娥发出了访问邀请,许世吟娥终于回到了她祖先生活的土地。斯里兰卡人民以最高的礼仪欢迎她的到来。一位政府部长致辞说:欢迎公主回家。
今天,泉州著名的丁、郭、蒲三大姓氏均为阿拉伯人的后裔。
星星点点的墓碑透露出那个时代泉州向全球开放的文明信息。
一方墓碑上的“蕃客墓”三个字,显然出自初学汉字的阿拉伯侨民之手。这个因碑文残缺而不知姓名的阿拉伯人,当上了永春县的知县。这个取潘为姓的阿拉伯穆斯林,还当了军官“总领”。而这块碑文写着“艾哈玛德家庭母亲的城市”,则寄托着这位外国侨民对刺桐这块土地深切的情感。
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外国侨民和本地人的相处非常融洽,这是最难能可贵的。特别是在世界的今天,“9·11”之后,美国的学术界甚至政治界,流行所谓文明的冲突……泉州人有资格给予他们更多的启示和教导。
煌煌历史这样书写:大海为证,拓海贸易,追风踏浪,商贾云集——鲜明地凸显出福建作为中国海洋门户独特的人文景观……
(张胜友,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主任;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出版《穿越历史隧道的中国》等散文、报告文学集20部,撰写《历史的抉择——小平南巡》等电影、电视政论片40多部;荣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