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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12月30日 星期六

红山乡里红菇红

□董茂慧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12月30日   第 11 版)

  到红山乡亲眼看看新鲜红菇,是多年的夙愿。八月秋收时节雨后转晴,红菇在密林中悄然冒出头来,旭日东升时伞盖就收拢干枯,除了采菇人,一般极难寻见新鲜红菇。进村的路不好走,我早已有心理准备,可在山脚滑落的泥石里硬生生地颠簸闯荡出一条路来,还是抑制不住地尖叫。叫声惊起火红的群鸟嘤嘤成韵地飞到对面的巨大树冠中,在浓绿里星星点点地闪耀,如林间精灵盯着我们。

  眼前的绿密密匝匝仿佛没有边际,树冠间闪烁点点光斑,枝叶晶莹剔透一尘不染,叶上草尖坠着的露珠如晨星闪烁,缕缕白雾飘渺在茂林修竹间,东方浅浅地映着虹彩似的霞光,粉红淡黄宝蓝嫩白层叠,残月如钩斜挂。

  零零星星偶遇着乡间采菇人,夫妻成双或村邻做伴,收获多少既取决于勤劳和运气,更体现了采菇人与自然打交道的资历与经验。凌晨四点左右上山的人们篓筐满载地陆续回程,沉甸甸的野菇压弯了扁担,硕大的竹篓随着节奏颤悠悠地一步三晃。一篓篓的红菇、梨菇、奶菌被人们肩挑手提地从人迹罕至的林间运出,山珍特有的鲜香弥漫在散落各处的小村。半个月的采摘季积累的各色菌菇晒干,除了全家大快朵颐外,或寄给外出的亲人解馋,或提着走亲访友,更多的是被早早守候着的收菇老板搜罗了去,孩子的学费、过年的新衣或者添置小电器的钱就有了出处。对于和平共处、相爱相惜的人们,大山从来没有吝啬过。

  车在山间慢行。招呼着拦下采菇人的脚步,一番讨价还价后,两篓堆出尖的各色菌菇归了我们。刚刚采下的野菇大多如婴儿般娇嫩,稍稍用力伞盖就断裂,渗出牛奶般雪白的汁液。小心翼翼地挑捡,终于在一堆灰褐、嫩黄、乳白的野菇中寻到了几朵艳若朱砂的红菇。低头轻嗅,浓滑的香味瞬间充盈鼻腔,红菇的甜在香味里丝丝缕缕地漫延到舌尖。剧烈的昼夜温差让肥厚的伞盖把鲜美的味道一点点凝聚,仿佛浓烈到无法承受,红色浅浅地晕染到菌柄。两三朵捧在手,满车的菇香,顿时感到心愿得偿的满足,翻山越岭的劳累被轻轻地安抚。

  路愈发狭小,停车步行入村。位于长汀、武平交界的白石坑村寂静而祥和,人迹稀少。同行的本村友人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村原来住着神仙的,不需要耕田劳作,在祠堂后的小山上每天都能出米,刚好够全村的人吃,所以叫‘白吃坑’。”我一愣,停下脚步,关于出米石的传说闽西多处有载,可因此把村庄命名为“白吃”,却是第一次听说。朋友又道:“可惜村中有人贪心不足,挖大了出米口伤了仙气,从此不再出米了。解放后有工作组说‘白吃’这名字着实不好听,也不符合自食其力的精神,才改名为‘白石坑’村。”我听着没能忍住笑:在闽西最边远的大山里,村民用直白的方式记录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故事,令人莞尔。在客家先民艰辛的迁徙开基过程中,“吃”是最基本的生存理念,“白吃”已经称得上是幸福平安的祈愿了。不过,据我来之前查看的资料介绍,白石坑村乃因村中有宽近一米、长达三公里的碎白石带藏于地下而得名,元朝末年已经有刘氏祖辈居住。

  山里有淡淡的凉意,发丝小曳于轻风中,不远处林木扶疏错落,民居或散或密建于其中。黄土夯就的房屋大多腰门虚掩,防鸡鸭牲畜不防人,路人累了可推开任意一扇门讨杯茶水小憩,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韵应是如此。

  跟随朋友走过村头红豆杉下的“三将福主公王神位”及刘氏祖祠后出米石的遗迹,心境渐渐变得如小村般纯净平和。友人拉着我:“我们去看井吧,井水冬暖夏凉,我小时候天天在这里挑水!”白石坑村小,水塘却有七十二口之多,井仅有一口。我被激动的朋友拉得手臂生疼,心想:井到处都是,有什么好看的?被竹编木制的栅栏包围的一汪碧绿猝不及防地撞到眼里心间,我直愣愣地伫立在井旁,看朋友孩童般欢快地扑到井边,捧水洗手洗脸再将脸埋入水中,深深地喝上一大口。长方的井沿砌着石条,时光在石条上磨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圈围着的井水浓、阳、正、匀,如同无瑕的翡翠镶于村中,在阳光下映射出幽幽的荧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绿,不妖不娆不媚不谄,无瀑布之壮无溪涧之嚣,恬淡宁静地藏匿在深山小村里,清澈明亮直抵心房最柔软的部分,不忍伸手触碰,这绿却就此扎根在脑海,无法忘却。低头,蔚蓝的天空和三两朵云映在碧水中,厚积鲜润层次分明。抬头,对面盘虬卧龙的老树上一只灰褐大鸟歪着脑袋半眯眼看着我,毫不掩饰对我失惊倒怪的嘲讽。

  村子很小,站在高处吼一嗓子全村都能听见。村尾有座小小的“七圣宫”,由大及小七尊凤冠霞帔的金装娘娘端坐其中。朋友肃然拈香道:“这是七仙女娘娘,每年六月十一是我们村里隆重的节日,朝拜七圣宫。”我摇摇头,更正他:“不是的,这不是七仙女。七圣宫供奉的是莘七娘,五代十国间的客家女侠。莘七娘又称惠利夫人,她御寇助战为民治病,深得百姓爱戴,病逝后入庙接受供奉,六月十一是莘七娘的生辰。”朋友诧异,只知村中供奉七圣宫,却从不知其缘由,儿时看着七尊女神像便与听过的七仙女神话联系在一起。我笑而不语,莘七娘的信仰在三明客家地区比较普遍,“宋末三杰”之一文天祥拜谒惠利夫人时曾慷慨赋诗:“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妖虏,死愧明溪莘七娘。”莘七娘信仰在长汀县境内较为少见,今天意外得遇的七圣宫规模虽小却保存完好,农历六月十一的祭祀是莘七娘信仰在白石坑村确凿存在的佐证。

  一村之间,有宗祠,有出米石,有公王,有观音,更有七圣宫的莘七娘,多种神明、多种信仰和平共处,相融相生。燃香,向莘七娘这位千年前的客家女神祈福,日暮西山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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