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鸟鸣声中醒来,意识到已经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普洱。因为幽静,宾馆院子里清洁工扫帚扫地的沙沙声,院外街道上行人的招呼声,洒水车经过时的铃声,都显得柔和而清晰。如果声音也有形状,它们该是各自独立的,有着可以看得见的边界,不像我生活的大都市,每天一睁眼,各种嘈杂声音交织成一个混沌莫辨的巨型团块,扑面而来。
一种久违了的清新润泽,也不由得惹得鼻翼歙动。不用说,那一缕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来自植物。拉开窗帘,果然,窗外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棵挺拔的棕榈树,旁边还有一株绽放着艳丽的紫红色花朵的藤萝,枝干虬曲,被熹微的晨光照亮。
一同被照亮的,还有我的记忆。
整整30年前,我到过这里。那时它有着另一个名字:思茅。
那时刚参加工作不久,到向往已久的西双版纳出差。与同事一行三人,从北京坐了三天两夜火车到昆明,然后要到思茅,当时必经的中转之地。当年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长途汽车,要翻越横断山脉,行程整整3天。山高坡陡,弯路奇多,让担心晕车的我们望而生畏,便决定放弃,在昆明停留整整一周,等待一张昆明飞思茅的机票。记得那时云南航空公司只有一架老式的安-24客机,座位也只有40多个,因此要提前很多天订票。近一个小时飞行后,飞机在一个简陋的机场着陆。经过一番辗转打听,找到当时唯一一家对外营业的政府招待所,住了一夜。当时的思茅是个县城,记忆中却像内地一个落后的小镇,茂盛的亚热带植物杂乱地生长着,掩映着街道两旁茅草屋顶的竹楼与砖瓦房屋,楼房不多,最高也只有三四层。坑洼不平的街道上,有成群的耕牛在悠然漫步。
没有想到,此次重返故地,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面,就彻底颠覆了在脑海中存留已久的印象。
是昨天傍晚,自昆明飞来的航班正在向思茅机场缓缓降落。我从波音737的舷窗里,俯瞰这一片睽违了30年的土地。渐次变得浓重的暮色,并没有能够遮掩住这座城市整体的轮廓。随着飞机下降,那林立的楼房,纵横的街道,公园,体育场,都被越来越明亮的灯光映照得清晰生动,不断变换着角度姿态,仿佛要迎面扑来。那样一种气派,分明是一座现代化的中等城市,完全无法与我记忆中那个破旧单调的小县城联系起来。
如果说昨晚从天空感知了它的躯体,那么此刻,在白昼明亮的天光下,我便是在近距离地触摸它的肌肤。早餐之后、会议开始前的短暂时间,我走出宾馆,踅向门口的那条街道。街不算宽,但整齐清洁。饭馆、茶铺、水果店、旅行社、家具店、美容店……一应俱全,鳞次栉比。是个周末,买菜的,散步的,吃早点的,很多人的神情中都有一种散淡、悠然的气息。
抬头时,从街道两旁平行排列的两行高大棕榈树之间的缝隙里,望到了蔚蓝的天空。蓝得澄澈,透明,与千姿百态、轻柔舒卷的大朵白云相映衬,分明是在提醒外来的客人,他此刻置身的地方,有着一个充满诗意的美丽别称:彩云之南。这倒完全是记忆中的当年的天色。30年前第一次看到它时,就是现在的模样。
只是,除了这些之外,尽管睁大双眼,却再也无法觅到记忆中一缕其他的痕迹。
会议结束,用过午饭,便是紧凑密集的参观。热心的主人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来自全国各地的客人看到更多的东西。他们热情而谦逊,但语调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显见源自对故乡土地的爱。半天的时间内,下车,上车,行走,观看,尽皆是行色匆匆。这样的节奏,注定了不可能细致地欣赏,而适宜剪取一帧帧印象派风格的画面。
晚上回到住处,品尝着清香味浓郁的普洱生茶,梳理着半日的行程时,脑海中浮现的,是这样的一幕幕场景——
一段精心收藏的历史。在普洱市博物馆,5个展厅,上万件藏品,无声地诉说着当地十几个世居少数民族的历史、风俗、文化,诉说着普洱茶与茶马古道的起源与发展;
一缕馥郁浓重的醇香。普洱盛产高品质的小粒咖啡,出口到多个国家。在云南国际咖啡交易中心现代化的大厅里,一杯杯咖啡送到我们的手上,香气飘荡,宽阔的电子大屏幕上跳动着最新的交易行情;
一派汪洋恣肆的绿色。茂密幽深的太阳河国家森林公园,古树峥嵘,青藤缠绕,大自然以野性的姿态热烈地袒露着自身,到处都是生命力的喷涌和呐喊;
一座苍郁丰饶的茶山。营盘山普洱茶博览园里的万亩茶园,分布在舒缓圆润的山坡上,一望无际,温润而沉静,时常可见到上百年树龄的老茶树,最为感性地阐释着普洱“世界茶园”美誉的由来……
每一项都有看头,有味道,但又觉得不过瘾。让我诚实地说出原因吧,依然是那两个字:一瞥。
仅仅一瞥显然不够,除非它有后续,有跟进。胃口给吊起来了,接下来大快朵颐才合适。如果这样的一瞥,只是一部精彩长篇小说的楔子,动人心魄的故事情节将在后面的阅读中渐次展开,那就不遗憾了。这些参观项目,显然是包含或者通向这样的一些主题:绿色发展,特色经济,文化传承,民族团结,国际合作……每一个题目都是一篇大文章,都有着巨大的体量,厚重的蕴涵。
对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家报纸副刊同行来说,事实正是如此。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兵分两路,深入到普洱市辖属的几个县里:西盟、澜沧、孟连、墨江、景谷、宁洱……这些遥远而神秘的地名,将向远方客人敞开真实的怀抱。那里有最浓郁的泥土气息,最鲜活的民族风情,最质朴的百姓生活。今天的匆促一瞥,会演化成为持久专注的凝视。那里的高山和深壑,古镇和乡村,梯田和茶园,将随着他们脚步的迈动,充分展示自身的价值和美,历史的图景和未来的画卷。明早就要离开这里,无法给这一幅匆促中形成的印象派写意画,补充进更为精致细腻的笔划。但我却也并没有感到明显的失落。
18世纪的英国著名诗人威廉·布洛克,写下过广为传诵的名句:“一粒沙中看世界。”那么,我的半日行程,尽管对这个地方的整体来说,只到达了一个个局部,但却是能够反映整体属性的局部。更何况,有着30年前的记忆作为铺垫,就在上述的空间维度之外,添加了时间的维度,为今昔的对比,提供了鲜明的色差,产生了强烈的张力,添加了一种评判衡量的尺度。
只要目光客观理性,就不会质疑这一把尺子衡量出的结果。
普洱的旧貌换新颜,尤其是近年来的巨变,折射出的是整个国家的面貌。它虽然地处僻远的边疆,却是巨人躯体上的一个组成部分,和许多通衢大邑、经济发达地区共有一个心脏,一套神经。国家实力的增强,有力地支持和带动了像普洱这样曾经贫穷落后的地区的发展,而这里经济社会各项事业的骄人成绩,和更为令人鼓舞的明天,也一定会为共和国的荣耀,增添色彩绚丽的一笔。
当然,也还是期待着,将来的某一天,能够有一次从容的凝眸。在彩云之下,在绿树旁侧,在漾溢的茶香里,在飘荡的歌声中,我要把它的美好,细细端详。
(作者单位:光明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