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我爷爷赶一辆木轮马车把我奶奶娶回来。
那时,他抓一杆赶马鞭,举脖瞭望浮吊在头顶上黑沉沉的阴云,连连抽打马屁股,往河边赶。河岸上站着叶子微微黄的柳树。车轮方在岸畔刹住脚,天上就砸下来颗颗雨粒,我奶奶抱着布包袱,急急忙忙钻进车底下。而我爷爷弯腰折下粗些的柳枝,忙忙地往两边的车帮上搭设半圆形的篷架,又急急忙忙地脱下袍子盖在上头,给我奶奶造了一间新崭崭的小屋。
这种弯制车辋,并用车毂和辐条制作车轮的木车,就是达斡尔车,俗称“草上飞”。《黑龙江外记》记述,达呼尔随意造辘辘车,轮不求其圆,辕不求其直,讲的便是这车。
我爷爷搭的篷车在达斡尔语称为“木拉日·特日格”,是富贵人家的行脚用具,篷架上苫盖的则是镌刻祥福花纹的桦树皮。我爷爷过得紧巴,用一辆普通敞车接他的新娘子,在突来的秋雨中,把赶马鞭挥得像一面旗,好似要把讨厌的雨云赶到远远的地方去。
车轮滚滚之时,眼前就横了一条几丈宽的伊德河,马蹄子一脚踏进去,清亮亮的水花在车毂上嘻嘻哈哈地蹦得欢,也把我爷爷的心给逗乐了。他嘴上哼着流唱民间的古曲,眨眨眼就把车赶出了深达五尺的河。片刻之间,雨也停了,车轮在望不到头的蛮荒草道上朝着家悠然而行。
那些年,我爷爷在介字形房顶上还沉积冬雪的农历三月,就去大兴安岭东麓砍伐黑桦树和柞木。待到七月中旬,与同乡拉上亲手打造的上百辆达斡尔车,驶出柳编篱墙的方型院子,赶往千里之外的呼伦贝尔草原。日行九十里地,饥了吃燕麦炒面,或者搭个灶,煮一锅稷子米粥,夜里就住在带篷的车上。
到了抬头望山顶都会掉帽子的吉登达瓦(兴安岭高峰),他们把袍襟掖在缠了几圈的布腰带上,推着车往山尖上攀爬。过了那座山,再行三两天,就到了甘珠尔庙的集市。我爷爷他们拿达斡尔车换外族人的马匹、羊皮和猎枪之后,一刻也不逗留,披着星戴着月踅身归家,颗颗心都澎湃得稀里哗啦。
再往上溯,17世纪中叶,达斡尔人奉康熙皇上之书在黑龙江北岸的雅克萨城堡跟沙俄侵略者打仗,用的也是凝结着朴实与睿智之泽的达斡尔车。滚滚向前的车轮被赋予烈烈的爱国情怀,过山谷、过沟壑、过沼泽地,运人运粮运火炮……
更早的时候,达斡尔人也是乘坐一辆辆达斡尔车从更北的精奇里江迁徙而来,聚居在富美之嫩江流域。我小时候见过胶皮车轮的三套马车陷在泥泞的大地上出不来,满车人都下来推,被泥巴甩了一身。不多会儿,北边驶来一辆木轮车,轻巧巧地蹚了过去,人们抹了抹一脸的黑泥,都说泥巴咬胶轮不咬木轮,还是木轮子顶用。
如今,达斡尔人骑上了两个轮子的摩托车,开上了四个轮子的轿子。从岁月长河中渐退、被列入内蒙古第一批非遗名录的达斡尔车看似沉睡在久远的记忆里,但并没有成为一种摆设。2016年9月,达斡尔旗举办首届达斡尔车大赛,有着契丹先祖高轮车遗风的车轮依旧承载着亘古的一族文化,飞驰在普照着灼灼阳光的大地,飞驰在荡漾着秋天果实之香气的大地,达斡尔人的脸庞上也开出朵朵幸福美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