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当天傍晚来到失事点。
现场还在处理,四周拉着警戒线,烟尘尚在,透过无数沉痛奔跑的腿脚,我看到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焦土,中间还有个黑色的大坑,像一只孤独忧伤巨眼,注视着天空。那一天的夕阳极好,巨大的金红色的光芒,红得像要滴血,脚下的大片黑色带着烧焦的味道。一些声音穿过,呜咽如泣,残骸、碎片四散,有些深深地陷入焦土中,与泥土、石块和熔化的金属碎片凝固在一起。那一刻我还是不能相信,那位四个月前被我称为“三级跳”的试飞员已经不在了——彼时他三步两步跃上十数级台阶,站在我面前,灿烂地笑着说:作家姐姐,你也采采我呗!我翻翻采访提纲说:没有你啊!
因为保密性的要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采访提纲都需要提前审查,通常人员名单及内容都由所在单位提供。但那天我们还是聊了聊工作之外的事情,我们好象一对老朋友一样交谈,他给我讲他的成长故事,他在家乡的父母亲,给我看他放在钱包里的年轻妻子美丽的照片——是真正的纸版照片,不是手机里的图像。那是晚饭后的黄昏,我们一起走在营院的小路上,经过他们的训练场,有一个小沙坑。他突然说,我以前想当运动员的,在学校的时候跳远三级跳全校第一,不过这个沙坑太小了。好象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他立刻跑到沙坑尽头,简单助跑,起跳,双足轮流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跃起,真的一下就跳到了沙坑的外头。那一天的夕阳极好,有巨大的金红色的光芒,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红润明亮。因为按规定他的名字不能公开,所以从那天起,我给漂亮生动的他起了个外号叫“三级跳”。他欣欣然接受了。
如今,他灿烂的笑容连同他年轻矫健的身姿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他就消失在这片焦土中。数月后,当我再一次来到那块田间时,焦土犹在,大坑的中间却奇异地长出一大丛碧草,碧绿碧绿,高至膝下,风吹过,轻摇漫舞,仿佛随时会起跳弹跃,我在那丛浸透了战友血肉的碧草旁跪下,伏下身来,以头触地,放声痛哭。
那天回来后,我把他的名字和关于他的故事补充记录在我的采访本上。像这样的采访本,我有四大本。
《试飞英雄》写作时间不到三年,但是我跟踪我的主人公们,前后长达16年。
在许多人的眼里,战争已经远矣,刀光剑影及硝烟呐喊,不过是一段段渐渐逝去的往事,如黑白的底片,有显影,但已褪色。和平日久,今天的军事题材作品,除了追忆与怀念,除了回顾与总结,如何完成对那久已远去的英雄情怀的召回与唤起?那些铁血忠诚与无私奉献是否远离?那些倾情追索与彻底牺牲是否仍续?
我的《试飞英雄》希望给出一些回答。
任何一种航空器从设计到成熟都离不开试飞。
试飞员队伍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工作性质特殊,任务艰巨却行踪神秘,出生入死却鲜为人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采访记录工作被限制进行或者无疾而终。而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投身这个职业直到退休离开,一直默默无闻,还有一些人,已经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航空的功能,不仅仅是实现了飞翔的梦想,更使人类这个之前总是紧贴临地面垂首行走的种群抬起头来,将思想的目光连欲望的追逐一同放射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由此无限延展了人类文化文明与科技文明的外延,在带来技术的映象与参照、经济的交流与融合的同时,也蕴含着政治的抗衡与角力和国防军事的相持与较量。对于风云频仍的地球人来说,和平从来就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号,它需要无数阵列的大国利器作为丰富内涵和强大背景。
中国空军试飞员承担了我国航空武器装备90%以上的试飞任务。从某种程度上说,试飞员的高度,界定着一个国家国防工业乃至国家航空工业的高度,中国空军试飞员的高度,是中国军人的高度,也是中国居于世界的高度。
蓝天探险的试飞是世界公认的极富冒险性的职业,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一种新型战机的飞天之路,就是一条试飞“血路”。万米高空,万千风云,生死攸关,只在弹指,机会稍纵即逝,每一毫秒都是直达终极的考验,考量一个人的水平、智慧、品质,更考量意志、操守和忠诚。是与非,舍与取,只在瞬忽间的抉择。因着这种特别又特殊的职业的特点和要求,试飞员被称为“和平时期离死亡最近的人”。
第一次约定的采访他就迟到了。明明看见他的飞机落了地,等了十分钟都还没有见到人。对钟摆一样准时的试飞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部队长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说,采访要推迟,因为“他的儿子丢了”。
进入型号工程几年了,因为严格保密的要求,他与家人聚少离多。妻子最后问他的话是:“要我还是要飞行?”他沉默了很久,说:“把儿子留下”。
妻子哭着走了。
儿子太小,机场附近没有幼儿园,他把小人带到机场,丢在休息室里,可小家伙鬼机灵,腿脚又很利索,每次飞行落地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寻找儿子。
那一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在草地里大步走着,一手提着头盔,另一只胳膊下挟着儿子。小家伙小脸晒得通红,还在闭着眼睛酣睡,两只手臂和两条小腿,在他的腰下一甩一甩。夕阳跟在他的身后,他挟着孩子大步行走的身影,孤单却倔强。
那时候城市还没有这么膨胀,我住在城市的最西边,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往外是一望无际碧绿广阔的农田,试飞部队机场的外跑道笔直穿过这片碧绿。飞机发动机一响,我院子的铁栅栏门就跟着响起来,隔壁人家的大狗立刻收了平时的狗仗人势跑到窝里蜷卧下来,把头埋进盘起的双腿里,看着十分解气。那一年,我的女儿两岁,我每天下班,制服都来不及换就飞奔往家赶,摇篮车里她粉嫩的小脸、咿呀伸向我的胖乎乎的小手,是我眼中全部的世界。
我在机场的跑道边上长大。四十年前,我的父亲曾在上面无数次地起飞降落,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他的僚机因为机电故障数秒之内在他的机侧坠地,那冲天的大火多少年来一直刺痛父亲的眼睛。我在一个月前才参加了这位僚机叔叔的婚礼,那个芳香美丽的新娘穿着织锦缎的裙子,还特别在我的手心里放下好几粒来自上海的真正的大白兔奶糖。那个大雨之夜,这个女人像一张苍白的纸片倒在我母亲怀里的时候,我却闻到了那浓浓的甜蜜奶糖香。其实父亲的伤痛远甚于此,虽然一脚油门就可以抵达,但父亲最终还是没能与祖父做最后的告别。
20年后,还是这条跑道,我的两位试飞员战友,为了挽救型号飞机放弃逃生,羽化而去。他们留下的两只压瘪的头盔,至今还静静地躺在荣誉室的玻璃柜里。一种型号装备的成功,伴随着一代甚至几代人白发与鲜血的付出。书稿第三次修改完成后,我又去那个机场,俊鸟飞离,英雄远去,跑道上当初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早已荡然无存。但跑道还在,它见证了一代代航空人的成长和牺牲。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机场,或者在基地的某处,我与他们相遇,再匆匆交错,每一次分手道别时,我一定会说:“保重!”
他们会笑笑说,谢啦!
然后我会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他们的步子很大,永远健步而行,并且,从不会回头再二度挥手,只留给我潇洒而生动的背影。
没有什么高谈阔论豪言壮语,没有更多撕心裂肺缠绵悱恻,他们的战斗,生活,一直这样继续。年复一年。他们中的许多人,直到离开,离去,依然不为人知。
在长达数年的时光里,我常常翻阅我的采访本。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身影在我面前渐次出现,有的频频再现,更多的是一晃而过,他们行动敏捷身姿矫健,永远健步而行,他们目视天空目视前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们毁身纾难,舍生取义,是对责任使命的看重,更是对精神信仰的坚守。与其说我是记录试飞队伍的历史,不如说是在感受一代又一代试飞人的心跳。我把一天一天的写作,视作一步一步的努力,共渡他们丰富充沛的情感世界,同仰他们勇敢无畏的信仰图腾,接近他们牺牲与奉献的精神高地。我相信只要初心尚在,这个时代仍然需要胸怀精神勇于担当的大义者。
于是,我以我的文字,连缀起那些金子般闪光的碎片,尽量真实地保留还原这群小众人物的历史片断,有关这些年轻生命的感性内容,那些具体细微的战斗与生活的细节,他们会在我的文字中重生,并且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