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文昌的几天里,每天大早一睁眼,天光大亮的窗外,便出现了这样一幅神仙景:一排高到天上去了的椰子树,手拉着手,在被旭日皴染成金红色的涌云之下,婀娜,婆娑,翩翩。它们的脚边,即是被细白沙滩接驳的大海,“哗——啦啦”,碧绿,深蓝,青紫,一往情深。目之所及,一直到达与天边相衔的天际线……
眨眨眼,拍几下脑袋,印证自己是在梦中?画中?影视中?真实中?虚幻中?穿越中?理想中?
——这成了我的晨课。
一方水土养一方神圣。文昌的神圣,就是椰子树。
北京人喜爱国槐,“槐花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紫苔”;南京人迷恋梧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广东人赞美果蔗,“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安徽人傲娇迎客松,“俯瞰江山多少代,永迎高客在云峰”;四川汉子和江西老俵们钦敬毛竹,“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而海南人民呢?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满心爱戴和感恩椰子树,有诗为证:“千树榔椰食素封,穹林邀望碧重重。 腾空直上龙腰细,映日轻摇凤尾松。 山雨来时青霭合,火云张处翠荫浓。 醉来笑吸琼浆味,不数仙家五粒松。”
这是因为,古往今来,椰树像母亲一样养育着他们。特别是在那些荒年、歉年,椰树曾拯救了多少琼人的命!
喏,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朋友K,生于1960年,就是被椰树哺育于大灾之年,活下了一条小命。他是我平生接触到的所有人中,对椰树理解得最深的一个。
比如我们这些浮皮潦草的外乡人,喜欢或者赞美椰树的,无非以下三条:一景观漂亮,树干像高大威猛的帅哥,树叶是袅袅婷婷的美女,往哪儿一站,都立刻是花中牡丹,鸟中凤凰。二果实好吃,椰汁甘甜如饴,甚至干净到可直接做注射用水,椰肉可制成糖果、糕点、蜜饯、调粉以及各种荤菜素菜的配料。三全身是宝,树干可制房屋、家具,椰壳可做成装饰品、工艺品,就连枯死的大凤尾树叶,还可供农民烧火做饭、沤肥、遮荫……
然而K的理解,则是深入到灵魂里面。他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再三再四地对前往琼岛的朋友们说:“椰子树啊是仁慈的,你看天下有多少椰树,你看天下椰树结出了多少果实,你看天下有多少老百姓整天在椰树下挂个吊床摇啊晃啊,然而,从来都没有过椰子掉下来砸死人的事!”
“是啊?”我的眼睛睁大了,像是听到了神话。
“椰子树啊是很人性的,对人类特别善,凡在房前屋后离人近的地方,它们就努力长得格外壮硕,果实也又大又甜。”
“真呀?”我立即联想到对人类忠心耿耿的狗儿们,它们的宿命似乎就是为人类而生的,关键时刻甚至不惜为主人牺牲性命。
“椰子树啊还是品德高尚的君子,把浑身上下的所有所有,全都奉献给了世界,甚至死后还把树根刨出来给人用,可它们却从来没索要过什么。就这么长到一百年,一百多年,还拼命地用力结果,还精精神神地站在大地上,死而后已,无怨无悔。”
“啊,是啊……”这回大家伙一起叫出了声。K会心一笑,从容而优雅地说:“我就是一棵椰子树。”
……
几天下来,吃了椰子饭,椰炖鸡、鸭、鹅、猪、牛、羊,喝了鲜椰子里面饱胀的水,在椰林中摇吊床……可以说与椰树建起了全新型关系。我认识到,对于海南岛来说,椰子无处不在,也不能不在。就连宾馆里的墙面、柜面、桌子立面,也是一个个小椰壳细细密密编织而成的,其精美程度让我想到近年流行的十字绣。最享受的,是一头钻进椰子密林中,身边全是高大威猛的椰树,平视,一株一株略显象牙白的树干,电线杆一般,雕塑一般,行为艺术一般,层层叠叠,友好地簇拥着你陪伴着你护卫着你。仰头望,一扇又一扇大凤凰尾羽似的叶片,一米多长,两米多长,有的伸向天空,似乎在向苍穹祈祷,有的逶迤向下,遮护着脚下的小花小草。那一种深绿、碧绿、浅绿、墨绿、浓绿,上下补充,左右镶嵌,构成了一幅幅激情跳荡的南中国“林风眠”。闭上双眼,我感觉自己得道成仙了似的,渐渐从地面升起来,周围有一大群绿凤凰相伴随,它们摇曳,歌吟,飞翔,舞蹈,鸣叫,伴我一直飞到白云中……
从此,无椰不成美景,怎一个空白了得!
然而,我内心的纠结却也越来越加深了——椰子树,你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呢?
若以高大俊朗论,椰树肯定是阳刚的。特别是当台风袭来的时候,它们在十多级的狂风暴雨中,不畏葸,不躲避,不逃走、不变色,只是倔犟地屹立着,咬碎银牙也不肯后退。即使不幸折断了臂膀,也决不低头,还要顽韧地生长——我看到有很多株呈“L”造型的椰树,照样英姿勃勃,玉树临风,果实大而多,一点不输其他兄弟!在这样的硬汉面前,娇柔的芭蕉、美人蕉们,可不就是红袖添香的小女子么?
可是若论及椰树的低调奉献,牺牲自我以成就别人,持续数千年默默推动着大自然的文明与进步,它们又分明是海南女子呀。据说尤其是文昌县和定安县两地的琼女,就像天地之间的椰子树一样,是每个家庭的顶梁柱。她们犁田开荒,荷锄栽苗,种瓜点豆,扬场收割,洒扫庭除,采买做饭,绣花制衣,上班公务,下育子女,上奉公婆……天天日日手脚不识闲儿,一辈子服务于他人。如此代代年年赢下了好名声,岛上男人都想娶文昌女和定安女为妻。
“那海南的男人呢?他们都做什么呀?”
嘿,有歌谣:“皮鞋擦亮亮,头发抹光光,天天跑街上,泡茶吃酒喝咖啡。”
“不会吧?这话可有点女权主义的意味啦。”
“真的哦,男人下雨了连自家的衣服也不会收,还要跑到地里去喊老婆……”
唉呀呀,果真如此吗?那可就一点都不椰子了!
拿这个问题去问K,一直无所不知的他,竟然也有点犹豫了。沉吟着,慢吞吞说,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的结论是:“也许椰树是雌雄同体的吧?”
他果然理解椰子树,他的感觉好准啊——回京后查资料,发现确有此一说。而且凡雄雌不平衡的椰树,其发育均不正常,植株不结果或产量极低。至于椰树故事里面最神奇的,要属非洲塞舌尔的“海椰树”,其雄树和雌树总是合抱或并排生长,传说满月的夜晚雄性海椰树还会移动去和雌性椰树共度良宵;如果它俩中的一株被砍伐,另一株则会在十天之内殉情而死,所以海椰树又有“爱情树”的美称。
好呀,这分明就是教导我们人类说,男人也有优点,女人也有缺点,故此有优点的女人要允许没有那么多优点的男人有缺点。在此撷来这么一个“绕口令”,其结论当然是:让椰树占尽男人、女人的优点而去掉人类所有的毛病哈!
这下我彻底相信椰树就是海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