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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8月19日 星期六

米饭一箪岁月长(食话)

董茂慧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8月19日   第 11 版)

  天井山,福建江西毗邻处。古有驿道穿山而行,两头连着明清时的汀州府和宁化县城。

  山中有村,名天邻,与天地为邻。清早,山风跃过屋顶树梢将炊烟晨雾搅成黛青色,阳光钻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洒落。“咿咿呀呀”中,山里人家的大门陆续地打开,缕缕饭香随风飘出来。走亲戚、赶集、砍柴人招呼着出现,货郎腰间系着席草饭袋(饭箪子),登山的木杖在石阶上敲出“笃笃”声,肩挑手提的年代热闹了古老的驿道。

  太阳升起,巨大观音石旁的苍天古树下,简陋的石头小屋里三三两两坐着歇息的赶路人。各自放下货担、柴火、行囊,汉子们抹去豆大的汗滴,点起旱烟猛吸几口过瘾。石屋里放着木茶桶,每天都有附近村民轮流盛满凉茶,五六个黝黑的海碗摞在桶边,长年免费供来来往往的人们饮用。解开腰间的席草饭袋,雪白的米饭颗粒分明,有缀着黑腌菜,有搭着萝卜干,家境略好的能惊喜地发现埋在饭里的小块咸鱼,引来众人羡慕的目光。随手从路边折两根大小合适的细竹或木枝当筷子,就着茶水大口大口地从饭袋中往嘴里扒拉米饭。东家娶的小媳妇山歌甜过蜜水,西家大爷砍柴遇上野猪,赴墟的货郎在山间看到佛光显灵,仙人湖突然无风有浪……驿道上种种传奇故事和着醇醇的饭香,在反复咀嚼吞咽里流传。

  席草饭袋闪着墨绿的油光,依着主人的胃口编成不同大小,或一斤半斤也有两斤的,喜欢吃米饭硬爽些的就把袋口扎紧点,喜欢吃米饭软粘些的袋口就扎得宽松。编织饭袋的席草长于浅水田间,草茎圆滑细长、大小均匀,色泽鲜艳清香扑鼻。初夏晚饭后,女人们围坐在晒谷坪边,修长的席草跳跃在她们的怀间,银色月光如瀑串起稻香和笑语,编成大大小小的饭袋。席草饭袋盛装的米饭渗着独特的草香,更可在酷暑里存放两日不馊变。各家的饭袋很容易识别,席草编得细密紧致的,那是家里有巧手女人;席草花纹稀疏杂乱的,持家女子会被悄悄笑话;青年汉子的饭袋如果缀着席草编成的小花或同心结,必是情投意合的姑娘杰作,缠绵地提醒情郎家中有望穿秋水、盼归的人儿。

  为了赶上亲人早起赶路的时辰,客家的女人们在鸡叫头遍时已经开始忙碌。天井山茂密竹林中渗出的泉水清凉甜静,日照充足的单季稻米浓香蕴甘,米粒在濯洗摩擦中悄然吸收水的活力和甜度。一把把柴草塞进灶膛,熊熊的红光中香气丝丝缕缕沿着锅盖溢出。竹编的漏勺在米粒开花前将米和米汤分开,如果有出门干活或远行的家人,半熟的米饭按人数和饭量分别盛入席草饭袋扎紧,摆放整齐再蒸至席草香饭香飘逸。阳光雨露、席草带着土地的芬芳融进米中,饭粒松散,米汁仍在。蒸好的饭袋牢牢地系在腰间,家的温度和牵挂贴着肉暖了心,陪伴着辛劳漫长的旅程。

  席草饭袋只用去了晨起准备三餐主食中的一小部分米饭,大部分的米饭被盛入巨大的饭甑,架在柴火灶上蒸熟。饭甑大约高80厘米,用南方山岭随处可见的杉木条箍成,呈上大下小桶状,中间用竹篾编织的藤条捆住,底部有条状镂空称为箅。饭甑两侧有耳方便端持,木盖被横梁钉紧也充当抓手。客家喜聚族而居,合家大小十数余人且农活繁重,勤劳的女人们要在下地干活前一次准备好全家三餐的主食。饭甑架在灶上,灶膛里未燃尽的草木碳灰温着米饭,田间归来只须再添一把火热热,再炒上三几个菜即可,省却了重新洗米下锅的时间。半熟的饭从米汤里滤出再蒸,饭不粘锅更没有锅巴,每一粒米被烹煮得喷香富有嚼头,耐饱且不浪费。

  捞去饭粒的米汤浓稠润滑,另外盛打在盆里,可略微加些白糖,是家里老人病弱、未长牙的孩童极好的汤饮,营养又经济。劳作归来饥渴难耐,仰头灌下一满碗,什么琼浆玉液大抵不过如此了!若有醉酒的汉子,醒来必定钻进厨房急哄哄地找新熬的米汤暖胃,在女人心疼的唠叨里热热地喝上几口,抹抹嘴角朝女人乐乐,头不晕肠胃舒爽地开工去了。如果遇上秋收合家晚归,来不及另外备菜肴汤羹,就将米汤或者大碗茶浇入饭中,就着酸菜、萝卜干大快朵颐。草草冲洗,倒头就可听见震天呼噜,清爽的稻香里一觉天亮,连梦都不必做了。

  天井山海拔过千米,满山皆绿,溪水潺潺,飞瀑震天,如今村中无人、驿道荒芜,跟随客家人走山闯海的席草饭袋陈列进了博物馆,难觅清香。生活节奏飞快的现代,做饭已经无须柴火,先进的电器功能实现了一键操作,开盖即食。方便之余,愈发让人怀念柴火、席草、饭甑那烹煮过程中的期待,单纯得奢侈的仪式感。《随园食单》道:“饭者,百味之本。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每天三餐离不开、不得不食用的饭,应是美味的极致。一碗颗粒分明、口感香甜、粘度适中,冷热皆好吃的米饭所蕴含的韵味,受自然山水间的纯净滋润,经泥土雨露的栽培供养,被柴木席草不急不徐地烹煮熏煨,经一双双灵巧的客家女子双手盛放到硕大的圆桌上。一勺入口细细嚼来,如有糖拌香甜颊齿,无须名贵菜肴相佐,本身就足够了。

  五谷养人,无论酒肉菜蔬如何丰足,三日过去肠胃总会记挂米饭,两勺入肚米饭的谷气接通地气,心中踏实起来。从巨大的饭甑里打起雪白的米饭,承担起千年的浓淡滋味;存素心一点,真味只是淡,人行万里乐在一簟席草饭中。

  “绿畦香稻粳米饭”,有好饭不讲菜。大道至简,摇曳腰间的席草饭袋,矗立灶膛的巨大饭甑在默默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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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饭一箪岁月长(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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