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很少夸我。我第一次在《雨花》发表作品,以为父亲会很高兴,父亲翻了翻,然后说:抄的吧?我当时委屈得泪水直流。因为父亲不喜欢我搞文学,在父亲的心目中,写一手好的毛笔字,打一手好的算盘,才是真本事,那叫有才!
父亲读的是旧式私塾的学堂,老说小时候字写不好,算盘打错了,被老师用戒尺打手掌心,疼啊。我上完小学,再上中学他不乐意,还是母亲和学校共同动员我才上到高中。他教导我学习的内容就两样,算盘、毛笔字。因为家里世世代代经商,有这两样就够了。因而,我至今的珠算水平还可以,毛笔字是后来用了电脑之后又捡起来练的。小时候,父亲看到我读小说不高兴,说,这个东西骗人的,没什么用!看到我练毛笔字就笑眯眯的,不让人打扰我,不让我做家务活。有时候,我想偷懒,就拿着毛边纸,临颜真卿。
2014年的国庆前夕,我在贵州遵义出差,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父亲要我们回去“办丧事”。因为父亲和癌症抗争5年了,身体越来越差。我星夜兼程,赶回到泰州,发现父亲人瘦得只剩下70斤,像一只仙鹤似的。父亲对我说:不去医院住了,我禁食几天,你们就可以“办丧事”了,正好国庆长假,也不用请假。然后交代了后事,关照我们“六七”的时候到光孝寺做佛事,后事交代得很详细,连具体烧什么样的纸钱都有关照。
我和太太将从北京带来的药让他服,安慰他说:会好转的,你活下来,大家都需要你多活几天。我还带给他一本册页,是我抄的一篇散文《怀念祖母》。父亲虽然很少夸我,尤其是不夸我的文章,但这篇《怀念祖母》例外,一直在夸。父亲生病以后,偶然一次看到《作家通讯》封二发了我的书法作品,他把那本刊物放在床边,逢人就夸,王干写得最好的是字。父亲说,他写的那些评论,我看不懂,估计也好糊弄人。但毛笔字是见真功夫的,糊弄不了人。
我带给父亲的册页,就是我抄写的《怀念祖母》。父亲看到很高兴,说文章好,字也好,喜欢,我死了以后,烧给我。我说,爸,你放心,这册子给您带走。您百年之后,我也会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献给您。
父亲2015年春节去世了。他去世前半小时,我发现他神智昏迷,赶紧问他:我是谁?他费尽全身的力气说:王……干,我以为还能活得一段时间,没想到竟是诀别。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怀念他,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写起。老家祭奠亲人的方法,是逢七要烧纸,烧完“六七”之后才可以“脱孝”(北方是烧“七七”,不知为什么我们老家的习俗只烧“六七”)。我远在北京,不可能每周都回老家烧纸祭奠,家居陋室,又无庭院,也不能在北京的大街上烧纸叩头。我想到的是父亲可能喜欢的方式——逢七的时候,大清早,我焚香沐浴,抄一页《心经》,祭奠父亲的亡灵。写完以后,我把它发到微信里,我相信无线电波跟另一个世界可能是相通的,阴阳之间失去联系,是有形的障碍,而波是可以超越有形和无形的隔阂的,父亲在天国能够感受到儿子的思念和祭奠。
“六七”前夕,我带上6张《心经》回到泰州,根据父亲的遗嘱,在光孝寺为父亲举办了超度亡灵的佛事。我们这些子女长跪在父亲的亡灵前,法僧们诵着我不熟悉的经文,木鱼的声音时时响起,杏黄色幡帷在诵经声中轻扬,那是灵魂的影子吗?我的膝盖跪痛了,之后才知道。法事的最后一个仪式,是焚烧死者的灵牌,升入天空。我把6张六尺的《心经》展开,然后一页一页地投到焚烧炉中,焚烧工发现之后,惊呼:这么好的《心经》,烧了太可惜了!我说:就是为老人家准备的。
6张六尺的《心经》很快化作青烟,在光孝寺里弥散升腾,消失在天空中。我又将父亲生前喜爱的册页《怀念祖母》也投入炉中,册页燃烧得慢一些,噼噼啪啪发出些声响。我恍然觉得那些字,一个个蹦出来,飞出炉外,一行一行飞到父亲所在的天国。还有祖母,还有祖父,还有很多逝去的亲人,他们的灵魂和我们的灵魂此刻相通了。
现在这样一篇祭父帖,我也会抄成册页,明年清明前的时候,祭奠于父亲的坟前,用香烛点燃,化作一缕青烟,让父亲在天空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