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瘦了

　　好像是一夜之间，父亲瘦了。

　　真瘦啊，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落落的。父亲有一阵子可是一个胖子，我给他买衣服，不是大号就是特大号。那时候父亲也很爱吃，西餐中餐，什么都可以接受。

　　过去的一年我没有回家乡。今年父母过来香港，我才突然发现，父亲瘦了，突如其来的瘦，牙也突然坏了，什么都不能吃了。他还笑着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我很爱写我的母亲，她是一个金句王，每一个句子都比我有趣。我好像没有写过我的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说从小父亲教我下棋，可是教了20年我下棋还是孩子式的，一路冲下去，从来不会想多一步。

　　后来我变得很忙，每天晚饭后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东西，我还会说我其实写不好，那些字没有意思。我只是不下棋了，我也不笑，我很少与父亲说话，我什么都不说。

　　有一天，一回家倒翻出棋盘棋子，对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说，我们下棋吧。父亲说，为什么。

　　我说我刚刚在车上想的是，什么事情才使我快乐，我就想起来从前，没有什么心事，吃过晚饭就下棋，三局棋下完，就去睡觉。那时候我总能很快就睡着，没烦没恼。我想回到小时候，马上睡着的日子。

　　父亲不说话，他坐了下来，像我的小时候，我们下棋。

　　我输了，连输三局。

　　我说再来再来。

　　父亲说不下了，再下下去，你还是输。

　　我说我会专心。

　　父亲说你是太心急，时间没有教会你成熟。就像下棋，你一直都是讲感觉，从来不考虑下一步，再下一步，于是就没有了退路。我知道，你不说，可是我知道。

　　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永远活在神话中，父亲说。我望着父亲的脸，就要哭出来了。

　　我在文章里说我后来不再急切地坐回去写作了，我还说写作是重要的可是不是最重要的，与父亲在灯下下盘棋的幸福肯定胜过了写作的幸福。

　　事实是我又这么写了两年，然后离开了父母，去了更远的远方。我仍然很心急，做事情直接，完全不考虑后面的后面。世界更大了，绝境真的是绝境。

　　有时候也会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话，想多一步，再多一步，那样经过计划的人生，是不是对的人生？我与父亲再也没有过关于计划的对话。我不在父母身边的日子，也快要20年了。

　　我有没有准备好去过中年人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看了一个年轻人电影《唱通街》，电影里的女孩对男孩说，我要出去玩啊，我都打扮得美美的了，我爸爸不让我去，他说那是因为他太爱我了，我真不明白，我妈妈比我美多了，他为什么不去担心我妈妈要来担心我呢。

　　我想的是，这个女孩也要到中年才理解得到父亲的爱吧。

　　一夜之间，我的父亲瘦了，牙坏了，耳朵都不好了，我跟他说话都得很大声很大声。我就很大声地跟我的很瘦的父亲说，我们去日料店吃一大盘生鱼片吧！父亲很大声地回答说，好啊！我们才不去管旁边香港人的眼睛看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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