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江南,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的新书《梦故乡》。此书总70万字,厚厚实实的一卷本,分小说、散文、文论、诗联和书信五个部分,不仅完全囊括了新时期以来汪曾祺已公开发表的所有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作品——那些人们耳熟能详具有经典意义的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异秉》《岁寒三友》等,散文《我的家乡》《故乡的食物》《故乡的野菜》等悉数收入书中——还独家收入多篇汪曾祺生前未公开发表过的作品及汪曾祺各个时期的生活照、手稿、书信和画作真迹。全书穿插使用十余种特色纸,主体内容的5大部分,用5种不同的特色纸印刷,层次鲜明,过目难忘;封面为深色的软布上印有汪曾祺生前手书的“梦故乡”三字,干净、爽目、大气,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未翻《梦故乡》已觉书香袭人,及至展开诵读,便仿佛与汪老对坐晤谈,情不自禁地迅即进入对故乡的无限思念之中……
早在上世纪的40年代初,正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汪曾祺,便在沈从文先生的指引下开始写小说,就此展开他在文学之路上的漫长追梦历程。新中国成立前夕,他的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中的一种,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解放后,汪曾祺对自己的文学之梦充满期待,但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熟悉的生活未必能写,自己擅长的笔法未必能用,而自己又不愿以文学跟风应景。左思右想之后,他干脆搁笔,一心一意当杂志编辑,专心致志地为他人作嫁衣。但酷爱文学的他并不甘心,心中一直燃烧着创作激情。岁月无情,仿佛转瞬间,他逼近花甲之年。就在他以为再也不能创作、甚至感到近乎绝望的时候,峰回路转,大地春回,圆梦的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被世界誉为引导古老中国真正开始走向春天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了,1980年10月号《北京文学》发表了汪曾祺那篇被人们称为“报春新花第一枝”的《受戒》,这一年,汪曾祺整整60岁!
作为汪曾祺的同乡,也作为《梦故乡》一书的主编,我一遍遍抚摩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新书,心中汹涌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感慨,眼前总是呈现24年前汪曾祺手书“梦故乡”三字时的情景。
那是1993年的10月,由我主编的四卷五册《汪曾祺文集》刚刚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汪曾祺第一次出文集,受到文艺界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热情欢迎,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文集连印三次,总数逾万。汪曾祺感到欣慰,而我则因此受到鼓舞,进而趁热打铁,与江苏电视台“文学与欣赏”栏目的负责人景国真同志商议,可否拍摄一部反映汪曾祺生活与创作经历的纪录片?这位影视创作经验很丰富、文艺鉴赏能力很高的编导,听我介绍了关于汪曾祺的情况后,当即爽快地答应:“行!”
我们俩反复研究了拍摄方案,定下了片名《梦故乡》。前期拍摄准备工作做好后,我便与景国真同志率领摄制组在10月下旬奔赴北京。老景是位思路活跃且敬业精神很强的影视编导,在去京的路上,他向我提出,此纪录片的片名,请汪曾祺本人书写,最好请汪老再为纪录片写首主题歌。听了这两个建议,我真的眼睛一亮,不难想象,由曾经写过现代京剧《沙家浜》精彩唱词的大手笔写主题歌,肯定为纪录片大大增色,但我不能不考虑到,汪老创作任务繁重,又毕竟年事已高,他有这个精力和兴趣吗?
我们从南京乘夜车到达北京时是凌晨,在宾馆住下后,没怎么休息就直奔汪老的位于丰台区蒲黄榆路的住家,并迅即投入拍摄。中午休息时,汪老翻看我特意带去的刚刚出版的《汪曾祺文集》十分高兴。老景向我使眼色,让我尽快提出写纪录片主题歌的事。我理解老景的心情,也觉得这时提出来很合适,便把这设想对汪老说了。汪老听后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让我想一想”,便不再多说了。老景有点紧张,甚至还有点失望。我悄悄地对他说:“我看有希望”。
我了解汪老的习惯,他平时说话并不多,对别人有求他的事也从来不会立即答复。他要想一想,判断一下,然后才做出决定。这是他的性格,但并非与生俱来,很大可能是一位饱经社会沧桑的老人历经坎坷和磨难后逐渐形成的处世态度。我与汪老同父异母的弟弟是高中同学,因而早在上个世纪的50年代后期就知道汪曾祺的名字,但真正见到汪曾祺却是在20多年后改革开放新时期到来之后。1981年8月号的《北京文学》上发表了我写的有关他作品的长篇评论,从此建立起通信关系。他知道我与他弟弟是同学,但听说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一开始对我保持了某种程度的谨慎距离。他一生与我通了38封信,前5封信都是客气地称我“建华同志”,直到对我进一步了解之后,才改口称我“建华”,亲如家人,从此在信中无话不谈。他的儿子汪朗曾经对人说过,老爷子是把陆建华当作小兄弟……
第二天拍摄开始前,汪老笑眯眯地举着两张稿纸对我和老景说:“主题歌写好了,不知道行不行?”大家惊喜望外,都围拢过来看——
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浪悠悠。岸上栽的是垂杨柳,树下卧的是黑水牛。我的家乡在高邮,春是春来秋是秋。八月十五连枝藕,九月初五焖芋头。
我的家乡在高邮,女伢子的眼睛乌溜溜。不是人物长得秀,怎会出一个风流才子秦少游?
我的家乡在高邮,花团锦绣在前头。百样的花儿都不丑。单要一朵五月端阳通红灼亮的红石榴。
歌词依然保持他一贯的文风,朴素中见深情,淡雅中显功力,他通过写高邮的景、物、人,将对故乡的挚爱真情溢于言表。汪曾祺一生写作的总字数不算多,满打满算,也就是300万字左右,其中1/4是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作品。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写诗化了的乡愁。正是这些作品代表了汪曾祺一生创作的最高成就,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坛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在文学界产生深广悠远的影响,受到广大读者的真心喜爱与欢迎。
纪录片《梦故乡》一共拍摄了3天,此片现已成为唯一一部保存汪曾祺本人形象和声音的影像资料,弥足珍贵。
第3天中午,汪老亲自下厨,烧了几只拿手菜招待大家。吃饭前,汪老应邀题写片名。他那天兴致很高,在那间仅约10平方米的客厅兼饭厅的一张普通木桌上,铺开纸,执笔略一沉思,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了“梦故乡”3个大字,潇洒飘逸,酣畅淋漓,众人齐声喊好。我当时灵感突至,说:此题字一物两用,先用作专题片,将来我们还要再出一本同名的书。
现在,《梦故乡》一书终于如愿问世,只是汪老离开我们已整整20年了……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逝世20周年,在此刊发汪曾祺研究专家陆建华的文章以表纪念。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