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同了,只有大地常在,大地上的人家与草木一样永恒。这中间,很多姓氏的由来充满世间无法回避的兴亡荣辱。
如果不是一场建立在姓氏上的寻根之旅,我一定没有机会以河南省息县包信镇作为出行的唯一目的地,自己以为这是目前到过的陆地深处最柔软的部位。
与我在东海岸的家乡差异性极大,看不见起伏的山岭和汹涌的大海,只有纯粹的田园风光、农耕生活,坦荡、静默、深厚、稳固,从立足点一直向四周延展,仿佛可以没有尽头。
时间是农历三月中旬,古赖国立国之季,也是后人们汇聚故地祭祀之季,还是春深似海的时节。白杨以绝对优势树种和绝对高度营造了地面的新海拔,一种生长中的绿色海拔。它们的下面,才是麦苗叠翠,紫云英堆锦,油菜从上到下结出几尺厚的荚果。
当深厚的植物覆盖在更深厚的土层上,深厚的土层再覆盖了更深厚的历史,深厚的历史又覆盖着一代代血脉如潜流深长的百姓人家——这就是中原大地,皇天后土!日日在江山边缘行走的人忍不住要起暗叹。
百家姓中的姓氏,有些负责荣耀,有些负责传奇,也有些注定负责背负。
古赖国是蕞尔小国,自西周武王到东周景王,存在了580余年——历史眨了一下眼睛的时间。虽然立国之君叔颖公是因军功被封得地,但后期完全沦为既小又弱之国,弱小到并非作为一个特定目标被灭,仅仅是楚灵王班师回朝的途中顺手牵羊给灭掉……完全可以想象,当一个霸气冲天的孩子走在路上,随随便便将路边的某朵花某枚果揪走了。
城破而求民存,这是末代君王最后能做的事吧。《左传》卷十《昭公》记载了楚灭赖的情形:“遂以诸侯灭赖,赖子面缚衔璧,士袒,舆榇从之,造于中军。王问诸椒举。对曰:‘成王克许,许僖公如是。王亲释其缚,受其璧,焚其榇’。王从之,迁赖于鄢。”
国亡而姓出,流亡他乡心系故国,接下去轮到失国之民能做的事了,但不是最后的。这也是一个国才存在了几百年,一个自它而来的姓氏已存在了几千年的根本缘由。
包信镇上有古赖国文化园,里面有古迹——叔颖公的陵墓,也有新落成的建筑——世界赖氏总祠以及各殿。当日午后从里面抽身出来,穿行于周边的村庄,问道于年长与年轻的当地人,打听尊为本姓始祖的也就是周文王之子叔颖公的陵墓,他们皆言一直在此,只不过封土比原先高大而已。
我放下心来。想起临走前将手在上面按了按,借此抚触中原大地的体温。比我的掌心温度高得多,是阳春三月的艳阳照射了大半日的热量,此刻代表了古老姓氏的热度,对应着一个消失几千年的小国的余温。
从村庄周游回县城,近黄昏,平原落日,又大、又红,迟迟不下地平线,只将故国斜阳长距离递送过来。迎接它,沐浴其中,有如迎接和沐浴祖辈悠久却不失温暖慈祥的目光。
这次来到中原小镇的不仅有国内各地的族人,还有来自美国、新加坡、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印尼、柬埔寨……不管从地面、从水面还是从空中赶到这里,都是将世世代代花了几千年走出去的路再走回来。
总有一天。
姓氏和微笑是彼此相认的接头暗号,其乐融融的人群,放下心来的群体表情,使人从祭祀仪式现场的隆重不由自主地追溯受姓之初的仓皇,先祖们投奔茫茫而去。作为碎片存在,当一国一城被打散,从此化整为零由每个人背负,直至嵌入各自血脉。往后无论流离、立足、繁衍、化入,只有那个姓氏不变,发育成为源远流长的姓氏文化,亦即寻根文化里最朴素的一种。这是中原大地特有与常见的现象,我在高速公路上不止一次瞥见过指向其他姓氏发祥地的路标。
只问前尘,不问时间与距离,为更好的去向精心梳理过往。多少人,像今天这样的,他是一块城砖,你是一片瓦当,我是故都庭院角落里荣枯轮回的一支草茎。
现在,城砖回到了城墙,瓦当回到了屋檐,草的根系再一次触及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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