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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5月20日 星期六

兰花是否依旧

□ 张执任(匈牙利)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5月20日   第 11 版)

  时常记起一盆兰花。

  已经30多年了,尽管流逝的时光,早已把“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变成了临近黄昏的“夕阳红”;尽管时过境迁,记忆里的好多事情都已经悄悄地消失了,但是在我心里,却还是时常记起一盆兰花。

  记起这盆兰花,并不是它有多么艳丽,或者它的品种有多么名贵,而是因为它非同寻常的生命力,因为它曾经遇到过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朱自清。

  最早知道朱自清这个名字,是读他的散文《绿》。那是50多年前我在初中阶段。

  散文里所写的仙岩是我和同学们常去的风景点。仙岩有三个瀑布,《绿》写的是位置最低的梅雨潭,可是在我看来,仙岩好玩的地方不是梅雨潭,而是高于梅雨潭的雷响潭。那是一个被嶙峋巨崖夹抱着的深潭,上有十多丈高的瀑布自天泻落,很是壮观。最妙的是游人可以顺着山径登至瀑布上方,捡块石头或点个炮仗扔下山谷听回声。那回声,从山谷里轰隆隆地传来,真的就如春雷炸响!

  相比之下,就觉得梅雨潭太文静了,文静得很难引起注意。我一直不明白,朱先生为何只写梅雨潭而不写雷响潭?但还是在心里牢牢记住了散文中那些美得令人心醉的语句,诸如“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等等……

  再次得“遇”朱先生,则是在我考取温州第一中学,就读高中之后了。新生入学,校方安排我们参观校史馆。我们被告知,朱自清当年也曾是这个学校的教师,还为这个学校写了首校歌。

  这让我有点吃惊。

  我们这个学校是浙南名校,我知道她创建于1902年,比清华学堂(清华大学的前身)还早;我也曾听说从这里走出的名人不计其数,既有郑振铎、夏鼐、夏承焘、王季思、朱维之等大文史学家,也有苏步青、徐贤修、杨忠道、李锐夫、谷超豪等大数学家。可我没想到朱自清先生也在这儿教过书!

  仔细查阅文史资料,确实没错,朱先生真的于1923年、1924年在此(那时叫省立十中)教了两年国文。在校史馆的展板上,我见到了他写的那首校歌:

  雁山云影,瓯海潮淙。看钟灵毓秀,桃李葱茏。怀籀亭边勤讲诵,中山精舍坐春风。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

  校歌惜墨如金,总共才51字,却意蕴深厚。特别是“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一句,多年来一直在同学中间传颂,成了我们共同的座右铭。朱先生作为那个乱世年代的书生,居然能有这样的良知,这样的抱负,确实很让人钦佩。

  当然,朱先生最令人钦佩的,还是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所表现出来的骨气与精神。

  在语文书上,我读到了毛泽东主席写的《别了,司徒雷登》。文章说道:“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读着这些话,朱自清的形象在我与同学们的眼里一下子明晰起来。不约而同地,我们都在心里生出一个期盼,期盼有一天能读到闻一多颂、朱自清颂。

  可惜我们的期盼只等来一半。不久,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写闻一多的电影文学剧本,叫做《拍案颂》,是个很不错的剧本。可不知何故,一直没见有“朱自清颂”面世。

  这让我们很是遗憾。

  我后来知道,在我们那一代人中,期盼读“朱自清颂”的还真不少。

  大约是18年后的某一天,我与几个差不多年龄的同事聊天,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个话题。我那时正涉足电视剧,所以就有人建议我写朱自清,甚至出主意说,可以用朱先生的作品把整部剧串起来,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到《温州的踪迹》《背影》《荷塘月色》等等,一直写到他的病逝,连线索都是现成的!

  正说得热闹,来了一位叫王长春的同事。

  见我们在说朱自清,他张口就问:“你们知道朱自清在温州时住哪儿吗?”我们反问,住哪儿?他说:“就住在我家呀,是我们家的房客。” 

  我们都兴奋了,说竟有这等巧事?便问:那他有东西留下吗?“别的没了,留了一盆兰花,听长辈说是朱自清亲手栽的,现在还活着。”大家都直喊稀奇。

  想一想可不是稀奇嘛,从1923年到我们说话这会儿,60年都有了,当年那兰花居然还活着!

  越是喊稀奇,就越是急于要见那盆兰花。

  王宅位于朔门一条叫四营堂巷的僻静小巷,是一处五间三退的老式庭院。在这里,我果然看到了一盆兰花,郁郁葱葱的,沐浴在夕阳余晖里。这就是朱先生当年手栽、并曾与之朝夕相处的兰花吗?

  在见到它之前,我在心里猜想过它的模样——毕竟有起码60多岁的“高龄”了,还能活着就是奇迹,萧疏、孱弱大概是免不了的吧,哪想到,它还如此茂盛,如此葱郁!

  为这事,我后来特意咨询了园艺行家,行家说,兰花属多年生单子叶草本植物,会从假鳞茎上不断发出新芽,因而能够不断繁衍,生生不息,要是伺弄得好,寿命可以比人长呢。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中国的文人喜欢兰花,其实是喜欢它高洁飘逸的君子之风,想来朱先生也是吧。在这么一个傍晚,在他当年的旧居,体味着他留在这里的“君子之风”,我不禁思绪起伏,感慨万千……

  时间过得飞快,我第二次见到这盆兰花,竟然是在相隔30余年之后了。

  这30余年中,后20来年我是在欧洲度过的,每次回国来去匆匆,在故乡住的时间不多。但我知道温州这些年的变化特别大,就连早先的四营堂巷一带都成了高层建筑聚集的所在。

  好在温州市政府挺有远见,在拆迁王宅时将它挪移了200米,在黄金地块上进行重建,修成了“朱自清旧居”供人免费参观。据说政府为此损失的经济效益是2000多万。我从网络媒体上看到这条消息,趁回乡之际,马上与家人又去参观了一次。

  朱自清旧居修缮得很好,陈列展览也不错,门台上的匾额还是请王蒙写的。可不知为何,参观的人极少,门可罗雀,难道是现在的人们对朱自清不感兴趣了?

  在这里,我再次见着了那盆兰花。让我惊讶的是,相隔30余年,它却依旧像我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生机勃勃,绿浓繁茂,不但没有见老,反而更有意蕴——仙风道骨般的意蕴!

  一盆兰花,竟能历经90多年而不败,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想都是一个传奇矣!

  光阴仍在流逝,对这盘兰花的挂记也愈发的多。

  丁酉鸡年春节,当辞旧迎新的爆竹满大街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进入新年,这盆兰花便有95岁,要向百岁大关冲刺了。人生要达百岁不易,那么兰花呢?

  这么想着,就有些坐不住。从3000里之外,我委托好友去朱自清旧居为我拍张兰花的照片。

  老同学第二天就用微信发来照片。我一看,觉得不对,一盆兰花因何少了一半?而且花盆也换了,换小了,莫非是……莫非是兰花有恙?

  连忙追问,才知另有原因。

  原委是一年半前,朱自清先生的孙子朱小涛得知温州的“朱自清旧居”留有祖父手植的兰花,便与他们商量,移植了一半到扬州的“朱自清故居”。

  扬州是朱自清先生从小生活的地方,朱先生著有一文曰:《我是扬州人》,所以他在那里住过的房子被定名为故居。朱先生手植的兰花能在90多年后回到故居,这自然是件美事。

  只是我的日程表上,从此又要添加一项:何时有暇,得去一次扬州,看看另一盆兰花,看看它在那里过得怎样。

  兰之猗猗,猗猗之兰啊。

兰花是否依旧
常将乡愁化为诗
走出去的路走回来
责编:张稚丹 邮箱:zzd_1106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