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没用的东西太多了。”朋友突然宣布。我们坐在高塔最高层的餐厅,隔着一层石砖便是寒风萧瑟的半空。日上中天,炉火噼啪地响着,将我们两个人高大的身影印在墙上。侍者端着餐盘,踱着方步,穿梭在桌子之间。
朋友坐在我的面前,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对于他忽然的话语,我并不惊讶。朋友是一个失意诗人,曾经光辉过,或者说闻名过一段时间,现在完完全全是个失败者。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朋友常常提出一些诡异的理论,随后又置之不理。他坚信自己是有创作的才能的,是独一无二的,只是缺少机遇罢了。而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则是,自己的才能仅仅在“思考”这一个方面。什么“会歌唱的文字”和他丝毫不沾边,即使朋友的文字真的歌唱,从他笔下倾泻出的声音一定如叉子划过玻璃一般不堪。
朋友还在看着我,再不回答会显得没有礼貌。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同时飞速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即使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说话,我依旧会紧张。
“那你说什么东西是没用的呢?”我斟酌着字句,防止出现任何会引起他反感的词语。语气也很重要,要平板,才能保持——至少,在别人眼中——客观。
“比如说,炉火。”他说,一面脱掉洗得发白的,沾着污渍的大衣,“现在这里的温度十分热,然而为了装饰,他们还点燃着炉火,这难道不是没用的吗?
“当然不是。”我尝试着掩盖这几个字中的急躁与轻蔑。“外面的云层冰凉,而塔楼中的温度炎热,正是炉火给予了我们温暖。你不能以偏概全。难道曾经为我们作贡献的事物‘没用’后就不应当留下吗?”
朋友低下头,抿了一口酒,随后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钉住我的灵魂,说:“是的。”
“你已经变成某种实用主义者了啊。”我笑了笑说。而刚刚被定住的灵魂却在内心中不安地呢喃。朋友的思想很危险,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成为“独一无二的”了。
“一切没用的事物应当被消除。”他说。
“那得看你怎样定义‘没用’。”我看向窗外,一片清明透亮的蓝。
“广义。不管是物质还是非物质,有效的,就是有用的。”
“你把道德放到哪里去了?”我指出。
“那玩意……很难评判。”朋友说,挥手叫来侍者结账。
“别,我来结。”我说。
“算了吧。”朋友目光游离,他从大衣的兜中掏出几张和纸屑混在一起的皱巴巴的钱币,开始清点。
我站起身来,把饭钱给结了。朋友责怪地看着我,说:“怎么又是你付钱?”
“你已经有半年没有收入了吧。”我指出,话刚脱口,便后悔不已。还好,朋友并不太在意,只是落寞地坐下。
“若你这么说。”我尝试着转回原来的话题,“那这世上有着无数的东西需要抛弃了。”
“是的。这理论是我最近才想通的。”他说,眼中的钉子闪着喜悦的金光,“最妙的是,我发现将无用之物剔除后的问题均会简单许多,我准备日后写一篇文章,然后……”
“不就是十四世纪提出的‘奥卡姆剃刀’吗。”我将诗人的自豪抹消,但随之涌来的是后悔的情感。我紧紧地闭上嘴,防止再次说出什么伤害他的话来。
片刻的冷场。
“先生,您的找零。”侍者拖着几块硬币走了过来。
“谢谢。”我说,接过硬币,将其推到朋友的面前。
“你干什么。”他疑惑地问道,眼神把我再次钉了起来。
我端起已经空的酒杯,尝试着拖延时间以此组织语言。
炉火中的木材被烧裂,斑驳而扭曲的人影被投射到石砖上。“先借你用。”良久,我才挤出一句话来。
朋友眼中的长钉变得更长,更大,也更锈迹斑斑了。“我不需要。”
“好吧,那我拿走了。”我说,作势将它们取走,同时观察着朋友。他没有一丝反应。
我将硬币紧紧地攥在手中,尝试着找到另一个机会。朋友把盘子中的残羹剩饭打扫干净,把桌上的餐巾纸折叠整齐,塞进兜中。“我先走了。”他说。
“好,再见。”我抬起头。落魄的诗人身材矮小,炉火仅仅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墙上的影子愈发高大,而诗人却仿佛被贫穷揉成了一团,将整个身体缩进大衣中。他缓慢地移动步伐,走下楼去。
我坐在原地,目送他走远。但是不过半分钟,朋友又赶了回来。我甚至能想象他在楼梯上的踌躇。
“我,想了又想……”他支支吾吾地说,“还是不要辜负你的一片好意……”他眼中犀利的钉子狠狠地扎在自己的靴子上。
“啊,没问题。”我说,心中暗自高兴起来,他终于接受了。
我张开手掌,把温热的硬币交给他,他接过来,数了数,塞进兜里。接过的时候,诗人仿佛又矮小了几寸。
“谢谢。”他模糊不清地说,随即再次向楼下走去。“再见啦。”我喊道,过了一会又补上一句:“不用还了。”
朋友的脚刚踏下第一层台阶,便又回过头来。
“你知道么。”他笑着说,“我刚才发现了一样从刚开始就没有……没有用的东西。从来没有。可以轻易地被……抛弃。”
“什么?”我下意识地问道。
“我。”朋友轻声说,细如蚊蚋,随即冲向玻璃窗。伴着清脆的破裂声,侍者发出惊呼,手中的托盘坠落在地。而我意识到,自己最终用一把硬币击碎了诗人最后的高傲。
朋友向着清明透亮的蓝坠落,高天流云从他的耳边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