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盐津豆沙关,只觉两山收紧,深谷一线,壁立森严,好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沿秦汉五尺道攀登,落满沧桑的石阶,崎岖而破碎。然而被踩踏得光可鉴人的岩石,却一律高傲地昂起着头,斜睨着喘息不已的人们。是的,它们有理由目空一切。因为在它们累累伤痕的肌体中,蕴藉着两千多年绵延不息的厚重足音,一部波谲云诡的中国历史。
行进中,你会发现较为完整的石阶上,深嵌着一个个马蹄踏出的蹄窝,像是钤印在五尺道上的省略号引人遐思,又像是凝重的眼睛,虽已老迈昏花,却潜藏着无尽故事。踏上它时,感觉有幽远的回声透出;及至登上高处,那声音渐渐化为雄浑的风声,飒然撞击着岩壁,动人心魄,此情此景使人肃然地坚定了步伐,沿古道奋力攀登而去。
直到此刻,你一定深有感触的对脚下每块石头充满敬意。恪尽职守的它们,雄踞于此已千年,坚实的肌体从古至今不知承载了多少行旅脚步,目睹了多少世纪风雨。在它的历史记忆中,一定清晰地记得,当年大唐命官袁滋一行,不畏路途艰险,肩负使命地从戎州行至此地,徘徊踯躅于古道的形状。
历史在这狭窄的空间,曾经有着太多的选择与结局。如今站在五尺古道上,面对袁滋于大唐贞元十年在此写下的题记摩崖石刻,字里行间透露出决绝心态。领命于历史节点的袁滋,身负国家重任,行进在前途未卜的五尺道上,内心难免充满着焦灼。少年便显露出出众才华的工部员外郎袁滋,被朝廷委以持书修好与大唐隔绝已久的关系,这无疑是一个涉及国家疆域稳定的重大使命。然而在朝廷派遣往谕官吏时,竟有多位官员以西南遐远而请辞不往,唯有袁滋欣然赴命。瘴烟蛮荒的云南边地,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充满险阻。袁滋一行历经数月艰难跋渉,完成了这一统一西南的重大史命,终结了南诏与唐朝对抗40多年的分裂局面。这块历经磨难的摩崖石刻,穿越历史时,成为了袁滋一行的历史见证。
仰望题记摩崖上袁滋的篆书,其笔画线条有如血脉般充满张力,依然可以感觉到袁滋当年持笔时涌动于心的情感。其创造的不朽历史在这一瞬间便写就了。只留下空谷的风声、水声、足音,述说着这块摩崖石刻的历史。
中华民族的历史太过漫长。举头对面如削的崖壁,只见峭壁一处凹陷处,摆放着几具一睡至今神秘僰人的悬棺。相传2500年前,僰人便繁衍生息在这片高山峡谷中,曾参加过周武王伐纣的牧野大战。勇武善战的僰人去世后的丧葬方式,仍然充满着独特无畏的惊险方式。他们将逝者棺木聆听着奔流不息的涛声安眠。他们对于生命的理解与寄托,充满着对天地的理想,希望其灵魂如同岩石般永远凝固在那里,与日月一同守望着故乡,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千百年。当岁月演进到了又一个新世纪,沉睡瞩望在高山岩壁的僰人,突然被车水马龙的喧嚣声惊醒了。古老的豆沙关,在短短30多年时间中被彻底改写了面貌。束缚交通的古老关隘,被赫然扩大了历史时空概念,从空中至谷底写意般出现了一幅立体交通图。天堑峡谷中,呈阶梯状层次分明地分布着河道、五尺道、铁路、325省道、渝昆高速公路,凌空飞架的大跨度高速公路大桥,彩虹般将两山衔接起来。站在袁滋题记摩崖处望去,那图景就像是在天地间谱写的一部壮阔五线谱,汽车、火车、船只、人影如同音符般游动于其间,在古老的峡谷中鸣响着一曲古今交响乐。古老的豆沙关,千百年来扼守着历史的咽喉,束缚着人类的往来,阻遏着社会的发展,其功过自有评说,而今化险阻为通途,将郁积于心的垒块一吐为快,无疑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人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由于交往的阻隔,才形成了不同地域、部落、民族。而在交通畅达的今天,古老的僰人已然融汇在了众多民族之中。来往经过于此的人们,仰望着崖壁上的僰人悬棺,可曾意识到,自己身上或许就遗存着那高悬于崖壁古老僰人的血脉。漫长的中华历史,就是一部民族大融合历史。
登上豆沙关,走过一道“僰道春深”牌坊。繁华的古镇中,熙来攘往的是天南地北的游客。谁能想到,眼前这座古朴繁华的古镇,十年前因一场强烈地震毁于一旦。十年春秋,从灾难中站起来的僰人后裔,以先人血液的豪迈气魄,不弃故土家园,在这里重建起了新的故园,古脉再次焕发出了不朽辉煌。时间消弭着一切,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正是在一次次灾难的废墟中重整旧山河,向前发展。
在盐津牛寨乡桢楠保护区,挺拔着一片郁郁苍苍的古桢楠。桢楠自古被誉为高雅的君子,是不可多得的名贵树种活化石。卓尔不群的桢楠,只在我国云南远离尘世的荒僻山中偶有发现,有幸在盐津见到古桢楠林的确令人兴奋。在一处村落旁,只见笔直高大的几株桢楠树冠如云,形成一片天地。穿行其间,忽见一株不知何时被砍伐的桢楠,巨大的树根不离故土地深嵌在一处房基中,以残缺之身托起着两间屋宇。我好奇地走进房屋一看究竟,竟然是由两间陋室组成的一所小学。见十几个孩子全神贯注地坐在教室中,黑板上清晰地写着老师的板书。望着眼前的景象,我顿然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地下升腾而起。那株被砍伐的桢楠残木虽已没有了躯干,却仍以深扎于大地稳固的根系,托举着我们民族的未来。
思绪间,耳边不觉又响起五尺道上猎猎的长风,石阶蹄窝中回响着的马的嘶鸣声……“轰”的一声响,天真活泼的少年从教室冲出,欢声笑语地跑过那株枯守在侧,坚如磐石的桢楠树墩,消失在了那片风姿千古的桢楠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