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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6年06月23日 星期四

都江堰的茶马余音(散文)

李咏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6年06月23日   第 09 版)

  在著名的都江堰,藏着一条特别的老街。

  偶然发现这条老街,是在玉垒公园附近。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忽然看见路边有一个古旧的拱形青砖门洞,里面人迹寥寥,只有“几”字形的青砖盘旋而上,竟像一段斑驳的城墙。

  城墙之上,搁着一片晴碧的天空,白云丝缕,伸手欲摘,我转了几个弯跃到顶上,眼前“唰”地一下豁然开朗,只见一长段开阔疏朗的老城墙逶迤而去,没入青城山间。

  眼前的城墙俨然有序,青砖之中细细晃动着油碧如丝的浅草,城墙边沿直接两旁绵延的屋顶;瓦片上青苔湿厚,甚至能用手指摁下深深的指印。这种凝结着岁月风华的隐世气度,“藏”的韵味大于“显”的气魄,让人隐隐觉得眼前的景致大有来历。

  回到成都后,我专门去几座图书馆查询一些资料,又请教几位在民俗研究方面大有造诣的专家,方才明白我在都江堰无意中发现的,居然是一段源于唐宋、起于明代的古墙遗址。而墙边的小街原名“西正街”,历史比这城墙还长。据说是当年李冰治水时百姓踊跃相助而开挖的运输山道,之后成为“南方丝绸之路”入藏的起点,是典型的“茶马古道”,也被誉为古来茶马“第一街”。

  踩上石板路面的老街,街边的民宅多为一至二层的木结构,是一种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穿逗房”。沿街拾级而上,尽头就是玉垒山。玉垒之外皆藏羌,作为地势扼咽之处,这里历来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直到迎来旷世奇才诸葛亮。面朝玉垒之外莽莽群山,背靠蜀军百万雄师,眼前本是必赢之争,这位一代谋略大家偏偏轻挥羽扇,用他无双的智慧选择了出人意表的“和”!于是一笑泯恩仇中,关名“镇僚”改为含义深远的“僚泽”。自此,关外少数民族和汉族民众开始自由通商,西正街作为日渐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和商旅驿站,为“茶马古道”的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

  “西正”这条历史上几不可闻的小街,居然上接“南方丝绸之路”入藏的松茂古道,汇于繁华的长安,遥指古代波斯浩瀚的沙海;下启蜀身毒道,贯穿整个云南,直达古代印度璀璨的文明。自3000多年前古蜀人开采岷江所产“岷山玉”制成玉器祀神,这种流传至今的玉石文化和绵延古蜀数千年的茶文化、中药文化一起,经由眼前这条不过数百米的古街,曾贯通和联系起人类四大文明的巅峰,这种神魂与气脉的磅礴流动恍如一个草书的“龙”,由微观中折射出我巍巍中华的大国气象,使人不由得心中一凛!

  正是在这种“融会贯通”的格局影响下,这里曾经诞生过一种形态奇异的城墙。这在中国的历史记载中都极为罕见,其目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阻隔防御,更像一种充满和平意味的邀客来家。

  唐宋时期,灌州已有一定规模,邑人以巨木植于城周,形成栅栏,以保城池安全。宋代元祐年间(1086—1093年),永康军判官刘随让百姓环城密植杨柳数十万株,形成柳树屏障,以护城池。

  就这样柳枝依依,在这座古代枢纽重镇的东南西北柔情飘拂了400余年。

  遥想那些时候,南来北往的客商牵着沉沉的马队迤逦而来,疲惫交加间,忽然看到前方翠意盎然一片,“灌县到了啊!”于是,他们的眼神和心灵也跟着这飘拂的绿色慢慢柔软了下来。虽是异乡,但这种不作防备的姿态却给人一种友邻的温情,颇有几分“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热切。而当他们一番忙碌离开这里时,也许相送的友人又会顺手折下一枝细柳送别。要不怎么顺着丝绸之路的延伸,在敦煌出土的古代民间曲子抄本上就有折柳的深情与不舍呢?

  这样的翠色折之不尽,一直到了明代弘治年间(1488—1505),知县胡光才筑土砌石成墙,高1丈6尺,周8里,城墙东、南、西、北各设宣化、导江、宣威、镇江四门,奠定了今日都江堰市的基本格局。

  漫步其上,只见城墙两侧重重叠叠的青瓦屋顶飞檐斗拱,好像密密匝匝的青鱼正在向着同一方向声势浩大地洄游。左临伏龙隘口,泯江之水奔腾浩荡;右贴玉垒山巅,万千风物美不胜收。

  就这样信步走了几十丈,好像一段信口吟下的小令,还没尽兴,城墙就戛然而止,前方尽是一片重重叠叠的民居。我坐在一家古风茶楼里品着功夫茶,泡茶的小姑娘一边奉茶一边笑吟吟地告诉我,我身后那幅旧砖墙就是古城墙的一部分,古墙从来就没消失,它只是融进了老百姓们生活的一部分,“几十年前好多人家都依着它修了房子。”

  按照地方志记载,民国时期这里的古城墙就损毁于战乱,人们一度以为古城墙已经不复存在,直到“5.12”汶川大地震后,政府重新规划打造这一片古城区,古城墙仅存部分才又重新得见天日,而西正街上的茶马古道也同期重新打造完工。

  漫步西街之上,日头从吹拂的树影和飘摇的茶幌之间悠然落下,我遮在眉心的手指划过斑驳的光影,能将西街上的门牌一直数到212号。而一些门洞又幽中藏幽,延伸出“附一”“附二”“附三”号的别样光景来。这些缝隙之中幽微的缝隙,任意穿插进去可能又是一个古老的庭院,就连当代国画大师董寿平故居都悄然隐匿其间。

  遥想古时的西街,气韵该是多么的流动——除了驿站、货栈、牲口棚,还有玉石铺、铁匠铺的叮叮作响,以及随之而来卖汤圆的、点豆腐的、打棕垫的、编篾筐的……南来北往、各种口音的吆喝此起彼落,间或夹杂着骡马的轻嘶与牦牛的低哞,日出上路,日落归栈,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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