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是云南,北平当然不能算作我的故乡。可是说实话,我怀念北平,却有甚于故乡。不论是流浪到天涯或是地角,自然景物和四季的替转,都常使我记起了北平,陷在很深的往事回忆中。离开北平十余年了,这一长串日子不曾淡薄我对北平的爱恋,常常都想着“何时能归去?”我已决定北平为最后的归宿地。
北平无世俗之美,北平无新兴都市高楼插天的伟大,北平久已像一个衰落的大家,虽然失去了煊赫,却还保留些不平凡。北平的风俗,北平的景物,都能警惕一些习惯于自己的国籍的人,信爱自己的国家,维护自己国家一部悠久历史。过去曾有人以为北平“老”而可弃,也有人列北平为“腐化”地区。“老”,不能算为有罪,“腐化”,也咎不在北平本身。许多新到不像国有的城市,所表现的腐化和罪恶常远甚于北平。
最近又引我想念北平的原因是:一位寄居在美国的朋友,为着要写一篇纪念文,远道来信问我当年北平“红楼”中的生活和一些人物。同时,另一位来自大陆的“红楼”旧友,她留居海外已过十年,特别地想念她北平的家,见面就谈北平。日前陪她从伦敦到牛津,再从牛津回到伦敦,往回四小时的旅程,我们的话题不曾离开北平。我们细细地对诉北平往事,我们互相引诱着神游北平;赏中央公园的芍药,听城南公园的蝉声,中南海泛舟,北海步月,西山骑驴探红叶,陶然亭畔哭评梅墓,这些游乐虽难料何日再现,但当年留下的印象至今犹鲜明。
截止今天,我还能清楚的记起二十年前初到北平那一日的事。那时我真是一个由僻乡进城的“乡大姐”,从昆明到北平,是由父亲委托一家旧式旅行社“包运”,沿途行动,都由那旅行社分站照应的人支配。虽然还有四位同伴,但他们也和我一样的把“上京”看作探南北极险。
就在我初到北平的那天,蒙几位同乡“老北平”的引导,逛了中央公园,东安市场,吃过润明楼的锅贴和小米粥。晚间从王府井大街一直走出宣武门回会馆,在新月繁星下,我首次认识北平的美,北平的伟大。天安门静肃庄严的夜景有何处及得?长安街的夹道浓荫不会逊于巴黎凯旋门内那两排梧桐,负重晚归的骆驼,小胡同中的清脆的梆声,都是画,是诗。就从那时起我便爱北平直到今天,将至永远!
1946年深秋于伦敦
(作者为诗人、作家。本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