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版:副刊

人民日报 2025年12月29日 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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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味“研究”两字的分量(大家谈人生)

邓小南 《人民日报》(2025年12月29日 第 20 版)

  一

  说到我的经历,父亲是历史学家,我也因缘际会学了历史,自己最怕提及的是“家学渊源”,担心因为我而影响了先父邓广铭的“名声”。

  我家中姐妹三人。我出生时父母都已年逾四旬,起名为“小南”,懂事后我猜想父母可能强烈地希望要个“小男”孩儿,因而很怕自己会愧对他们。印象极深的是,我还童稚未脱时,母亲窦珍茹就叮嘱我说,“女孩子将来要有自己的事业”。当时懵懂,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上世纪30年代为了让我父亲能够求学,母亲放弃了已有的深造机会。

  我从小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5岁那年就从位于北京西直门附近的全托幼儿园“跑”回东厂胡同的家,害得全园老师在凛冽寒风中四处找寻。上小学时,父母精力都在工作上,在科学院图书馆上班的母亲有时会带我到阅览室,由着我去翻看各类小说、刊物。我喜欢和小朋友一起在胡同中、院落里玩耍,摘榆钱、采桑叶,给他们讲《林海雪原》《苦菜花》中读来的故事,也时不时插入自己想象的内容。

  用当下的话说,我是在“放养”中长大的,既“放”又“养”。经常想起小学中学的老师,他们的严厉、慈祥,像一种温情的浸润。初入学校,我不止一次因为上课说话而被罚站,但老师遇到我母亲,却只是说我在班里读书最多,主意也多。我们这一代遇上“三年困难时期”,三年级时小腿浮肿,一按有“坑”。学校想方设法找来豆浆,课间每人都有一杯,记得回家告诉妈妈时,她脸上那欣慰的表情。五年级从王府大街小学转入北大附小,六年级因病休学半年,在老师们帮助下如期完成了学业。上初中遇到困惑,班主任勉励说:“你已经15岁,应该独立了,要能自己面对生活。”1977年我从边疆回校看望老师,10年过去,多位老师不仅一见面就认出我来,而且还动员我这个初中生回母校北大附中任教。

  1968年我和数十位同学来到北大荒853农场雁窝岛,简单的行囊中没有任何课本,只带了《毛主席语录》《鲁迅杂文选》和《新华字典》。10个年头中,种田、收割、扬场、入囤,下河割草,上山伐木,艰辛中与老铁兵(转业铁道兵)、老职工、老知青和他们的孩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曾两次被推荐做工农兵学员,终因家庭出身而未被批准。老职工得知后,拉着我说:“不走更好,我们还舍不得!”离开农场之前,他们特意去荒原上猎了野鸡,包了饺子,围坐桌旁,说:“小邓多吃点,回到北京都是小盘小碗,吃不饱!”

  后来,先父被平反,我回到北京,在172中(今人大附中)代课。1977年高考恢复,自己没有底气,父亲也说:“如果初中生就能考上大学,那还叫大学吗?”发榜后,看到我在农场小学教过的学生考入了重点大学,决心次年试试。1978年春季学期我正教初三“社会发展史”,有位同事报考大学请假复习,看到面临升学的孩子们正在紧张时期,心想不能耽误了他们,于是接下了14个班中8个班的教学工作,所幸当年该年级的这门课中考成绩在海淀区名列首位。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先备课后复习,夏日室内闷热,就借夜深人静之时敞开大门,站在楼道中寻风乘凉。由于没有学过高中数理化,初中的内容也大多淡忘了,于是我决定报考文科,填报了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中国史专业、中文系语言专业,最终被历史学系录取。

  二

  进入北大,深感“科学的春天”来之不易,很希望能够“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系里十分重视77、78级,邀请校内外名师讲授各门课程。同学或经验丰富或阅历单纯,有的谦逊中渗透出才子禀赋,有的青涩本真而好学颖悟,个个心气很高。我们的学业都经多位老师指点。进入二年级,本科生被允许和研究生一起选修《敦煌学研究》,在先生们的悉心指导下,读敦煌卷子,读《资治通鉴》、两《唐书》,读陈寅恪、向达、王重民等前辈著述。面对着残缺的文书、陌生的词汇,层层次次追索展开,感觉莫名的新鲜与激动,开始体味到“研究”两字的分量。学习中我觉察到时代间的内在延续与更革变迁,思考的重点逐渐从唐到宋;也觉察到宋史学界在对于材料的敏感、议题的致密及分析的深度诸方面尚有不足。

  研究生期间与两位同学共同在先父指导下学习宋史。先父那一代学者,指导学生是从大局着眼,点拨为主。他的具体干预不多,影响却是切近而深刻的。他早年提出研治史学的“四把钥匙”:年代学、目录学、职官制度和历史地理,在教与学的实践中有着明显的指导作用。他的学生像漆侠、陈智超、王曾瑜、李裕民等,都是宋史学界的杰出学者。我们这批学生曾辍过学,基础薄弱,他赠予每人一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要求通读《续资治通鉴长编》。他对学生的严格是出名的,整理史籍要手抄原文,他不仅检查读书进展,还指点学习逻辑、修辞,对于论证中的疑点从不放任。

  当时史籍很少有标点本,图书馆允许借阅线装书,能抱着蓝色函套中的大部头回宿舍,感觉心满意足。论文写作期间,桌上、床上、地上,处处是铺展开的材料、卡片、方格稿纸;纸面的天头地脚、横竖行间,反复修订的文字几乎要叠压起来。同学们关注的议题并不相同,但无论何时碰到一起,都能“疑义相与析”。

  三

  1985年研究生毕业,我有幸留在北京大学任教,至今整整40年。70年代我曾在北大荒的土坯茅草房中教过小学,回京后做过中学的代课教师,80年代又登上北京大学的讲台,强烈的对比下,不变的是作为教师的天职。少年、青年时代,是学生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不能辜负这些纯真的心灵、澄澈的目光。

  师生关系,说到底是心和心的交往。早年村里的孩子顽皮惯了,有的“干仗”(打架)满脸是血,我心疼地边清洗边责备,帮他缝好扯破的衣裳;有的写字总是“半拉”的,但在东北的严寒中,发现我不会烧煤坯,他大清早跑来帮我劈柴点火。挤得满满的北大课堂里,常会有学生递上润喉糖,送来花束。我做86级本科班主任,学生们人在四方,心仍相连,毕业35年了,还常来问候看望。2016年底,我不慎在讲课时晕倒,醒来时,身下不知垫了谁的棉衣,颈上不知围了谁的长巾。除去闻讯而来的同事,有素不相识的进修生一直跟随救护车去了医院,有学生匆匆驾车而来,学生们自动轮班陪护直至我痊愈归家。

  学生们记得在读期间一次次挤在狭小办公室中切磋讨论,他们说印象最深的是学术上的“标准”二字。有学生在论文后记中提到,读研读博6年间,“邓师与我往返的邮件共计1249封”。这数量让我惊讶,邮件中少不了琐碎的絮叨,但学生记得其中的叮嘱,将来他们面对自己的学生时,也不会苟且。修订毕业论文,对学生而言是“被动”训练的最后阶段;而我自己的感觉,则像是“临行密密缝”。

  这些年时常收到学生们的邮件、微信,海外寄来的明信片、学生手绘的小画片、手制的小工艺品,甚至是学生女儿彩绘的布书包,件件令人感动。毕业的博士出了书,扉页上、后记中,不忘他们的邓老师……我常想自己是否对得住这份深情。

  这些年带过的博士、硕士,有的在大学,有的教中学;有的在出版社,有的在博物馆;有的选调去支边,有的做了公务员。工作中有困惑有收获,聚在一起,又像回到了当年。听他们侃侃交谈,我已经搭不上话,只是讶异于他们的精干,欣喜于他们的真诚。

  既然选择做老师,首要责任就是“教”和“育”。人文学科的巨大压力,短期内恐难改变。这不仅关系诸多学科,更关系到整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将来的几十年中,能够撑起局面的,正是今日的年轻人。

  四

  人的一生,是由长路上的印痕联结起来的。1997年秋,先父在病床上对我说:“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就是要端正学风。学术都是不断发展的,我的认识也在进步。这几十年我在学术上没有停顿,一是因为有大师指导;二是因为一直处在学术中心;三是因为我所交往、包括‘交战’的,都是一个时代的‘人物’,我批评别人也是为了自己的进步。我90岁了,还在写文章跟人家辩论,不管文章写得好坏,都具有战斗性。我都是扎扎实实去做,也许有错误,自己也认错。”父亲的自选集编定时,我帮他做过一些鲁鱼亥豕的订正工作,书面世后,他在扉页上写了短短数字:“小南吾儿存念”。我总觉得,这不是简单的“存念”,而是郑重的托付。

  我常想起晚间父亲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阅读线装书的情景,轻轻摩挲着书页,凝神专注。他们那一代人历经坎坷,这样的读书是难得的享受。但他们并不止步于此,念兹在兹的是要传承学脉,端正学风,是要“示来者以轨则”。父亲去世后,墓碑上刻着辛稼轩悼念朱熹的文字:“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父辈和我们从事的历史学,对学者来说,不仅是一种事业,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人的素养和追求。历史学重在“反思”的思维方式,重在实事求是的精神,培养分析材料、解决问题的能力。历史学关注“人”的生活状态、组织方式,带给我们深邃的人生体悟。我们学习历史,同时也是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观察者。历史的丰厚积淀,是我们心灵中的“魂”与“根”,是充实感的由来。有反思才激发活力,这是历史学的核心价值所在。时代塑造我们,我们也参与塑造这个时代。

  2016年,北大决定成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作为促进跨学科交叉研究、促进国际交流的平台。我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意外被选中承担这份工作。对我来说,这非常突然,十分犹豫。但我也想起当初先父与周一良、王永兴、田余庆诸先生创立中古史中心的周折;想起10年前自己被推选为宋史研究会会长时友人的勉励“应该担负的责任,总要去面对”;想起在我打算退缩时,身边“再坚持一下”的声音。我想,学校寄予我们的希望,就是带给学人以希望。这是我们的责任。于是我和社会学系渠敬东教授等在无数同道友人的支持下,合力组建了北大文研院。我们以“涵育学术,激活思想”为宗旨,鼓励沉潜涵泳,鼓励从容创新;希望“近者悦,远者来”,形成清新风气,达致一流标准。在趋向功利化的环境中,争取守护思想“净土”,形成学人共同体,凝聚多方精华,建设更有国际竞争力的学术队伍。

  目前,我正在整理多年的课程讲义。自己心心念念的是希望继《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及《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之后,能再将近年有关中国古代信息渠道的想法形成新的文字。这个议题自20世纪90年代提出后,受到国际学界重视,相信具备引领新的研究方向的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