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地铁上,占座位颇像是一场微型“战争”。这“战争”通常没有声响,却需要当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且在短时间内快速作出局势分析。比如密切关注坐着的那一排人的动作:谁收起了手机,谁在整理包,谁开始归拢脚下的东西,或者谁正远远地观望站牌提示屏上下一站闪烁的绿灯,那八成就是要起身了,有腾出空座的可能性。那就可以蹭到旁边看情况是否可以“继承宝座”。
占座位的行为多是独自行动,不过也有呼朋引伴的,情况不多。今天我就遇到了一位。她进了车厢后就很轻巧地左右腾挪一番,站到了我身边,这是两排相对的座位之间的小块空地,距离周边左右的座位都不远,有点儿圆心的意思,在理论上最有利于占座位,可见她的精明和经验。粗看她身形还是个少女,再仔细一打量,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我想起《战争与和平》里托尔斯泰对娜塔莎的描述:“说是孩子,却已是少女的模样。说是少女,却还有满满的孩子气。”可以借用给这个女子:说是女孩,却已有少妇的风韵。说是少妇,却还有满满的少女感。
之所以还有少女感,因为她的眼神很灵动。另有一点,她的棉袄是粉色的,粉里含灰,应该叫皮粉色吧。让我想起了电视剧《甄嬛传》里关于齐妃的那个梗:雍正好不容易来看她,她欣喜若狂又处心积虑地选了粉衣来接驾,说皇上您不是喜欢我穿粉色的吗?雍正便很嫌弃地嘲笑她: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这个梗被网友们简化为“粉娇你几”,普用于各种觉得某人不适配某种事物的场合。
不能怪雍正刻薄,粉色本也是很挑人的。不过眼下这个女子和粉就很配。打眼一看就是配,莫名配。
有人下车,粉衣女子很迅疾地占到了唯一的座位,开始喊人:宝宝——
又喊:爸——
等一老一小来到了跟前,她便安排老人先坐,然后让老人抱着孩子。
坐定了,别猴。她故作严肃地叮嘱小男孩,眼睛里满是笑意。
然后就面朝着一老一小聊天。一会儿工夫我听了个大概,原来他们此行是去医院,给孩子看眼睛,眼睛有些近视了。同时也去给爷爷看牙。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没啥大事儿。爷爷笑着说。
老毛病就是事儿,非得等有大事儿?她嗔怪。
聊着聊着,她又偏过头来和我旁边的男人聊天。我这才知道他们是一家的,之前男人就只是在拉着吊环刷手机。男人埋怨说按照和医院预约的时间,可能要晚了,她说这能怪我?又指着儿子说,叫他不起来嘛。他磨蹭,他还腿短!你不知道?
男人笑笑不接茬,继续刷手机。她又说起了早饭,问男人味道怎样,男人答了。她又把话头儿扯回去,说儿子起晚你怎么能怪我呢,你没有责任吗?而且你冤枉我,这是错上加错。我对此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这可真是实实儿的撒娇了。对面的一老一小都在笑。老爷子几乎是宠溺地看着她,这是孩子爷爷还是姥爷?只听孩子叫他爷爷。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就是父亲的眼神。
明天晚上吃酸菜鱼吧?小区东门新开的那家。男人说。
听不见听不见。她说。
咱们俩换一下?我对她说。她挑挑眉,一脸疑问。我说我在中间跟个大灯泡似的。换一下,你们俩互动方便。
她俏皮一笑:谢谢,不用。跟他不熟。又瞥一眼男人:经常不熟。
我就也笑。她真是很容易让人笑的女子,其实算是个小话痨,有些碎嘴子。可以想象家里有她这样的人会是多么热闹、多么喜兴、多么有过日子的那个劲儿。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那么配粉色——和粉色最配的就是她的眼神,还没有被生活沉重的部分滞涩住,还有着山泉般的鲜活、跳脱和清甜。对,就是那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