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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下

你在时,我们一起看花;你不在时,我在花下思念你

本刊记者 朱东君 《 环球人物 》(

    西花厅的日常

    最亲爱的人:

    别才三日,但禁不住要写几个字给你。

    ……

    北京的春意已日在增浓了,丁香已开放,海棠正含苞,庭院已改观了。

    祝福你健康平安!

    你的知己兼好妻

    一九五五.四.十

    1955年,周恩来率团出席亚非会议,台湾特务机关策划了“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周恩来险遭不测。邓颖超闻讯,赶紧去信一封,表达关切。在那样人人神经紧绷的时刻,她不忘在信末提到一句“海棠正含苞”,因为这象征着他们爱情和甜蜜生活的花朵,必能给丈夫带去最深切的安慰。

    4月10日也确是海棠含苞的时候。“如果不下雨,天气正常,到了4月十二三号,海棠花就开了,那时院里花满枝条,房前都弥漫着花香。”赵炜说,“西花厅分前后两个院落,那时前院有4株海棠,后院里更多,沿着屋子,有一溜儿。”

    周恩来就是因为海棠花喜欢上了西花厅。“解放初期你偶然看到这个海棠花盛开的院落,就爱上了海棠花,也就爱上了这个院落,选定这个院落,到这个盛开着海棠花的院落来居住。”邓颖超在周恩来去世后,还给他写了一篇似信似诗的文字,倾诉无限相思。

    从1949年搬进西花厅一直到之后的很多年,每当海棠花开的时候,周恩来和邓颖超总是相约着在院里散步、赏花。“你在的时候,海棠花开,你白天常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中,抽几分钟散步观赏;夜间你工作劳累了,有时散步站在甬道旁的海棠树前,总是抬着头看了又看,从它那里得到一些花的美色和花的芬芳,得以稍稍休息,然后又去继续工作。你散步的时候,有时约我一起,有时和你身边工作的同志们一起。” 无论过去多少年,周恩来当年看花的情景,邓颖超总是不会忘记。

    两人有不少文艺界的朋友。1950年的一个冬日,邓颖超请来了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和范瑞娟等人。当周恩来工作回来,大家一起往饭厅走时,邓颖超就诙谐地来了一句越剧道白:“周兄,请用餐。”大家顿时被逗笑了。周恩来说:“小超很会唱歌唱戏,有副好嗓子。”刘春秀说:“每当周恩来提议邓颖超演唱时,邓颖超就会来上一段。即使在梅兰芳面前,她也敢一展歌喉,她这样做主要是尽力活跃西花厅的气氛,让周恩来在繁忙的工作中得到休息。”

    周恩来好客,有人来西花厅,赶上饭点,他总会挽留,“别走了,一块吃个饭吧,今天我请客”。赵炜说:“吃归吃,周总理却从不理财,饭费从他的工资里出,他也不知道一个月花多少剩多少。有一次,周总理又留客人吃饭,照例还说是他请客。邓大姐听了就在旁边开玩笑:‘怎么老说是你请客呀,你一个月有多少钱?你们是在吃我的,别以为是吃你的,不信咱们分开算算。’‘是吗?那就让大姐请你们吃饭。’周总理笑呵呵地说。”

    从1955年实行工资制起,一直到1976年1月周恩来逝世,他每月的工资是404.8元,邓颖超是343.7元。“1964年他们工资开始分开支配,一算,果然,周总理的工资扣掉交党费及房钱、水电费、资助亲属和各种开销后,一个月真剩不下多少钱。从那以后,他虽然请客如常,但留客人吃饭时,总忘不了声明一句:‘今天是大姐请你们吃饭。’”

    周恩来对邓颖超的感情并不经常表露,但不经意流露出时就无比真挚。周恩来的保健医生许奉生一直记得这样一件事。“一次邓大姐发烧,晚上9点左右服过安眠药后,先坐在沙发上休息,不等我倒洗漱水回来,就自己往床边走,哪知中途药力发作,差点跌倒,被我扶住。我扶她在床边坐下,又叫来服务员高秀云帮忙。这时邓大姐已经昏睡过去,高秀云不放心,匆匆去隔壁请大夫,从正在吃饭的总理面前跑过。总理立即扔了筷子奔进大姐卧室,一见大姐‘昏迷不醒’,情急之下大喊道‘小超’‘小超’。平时总理当着工作人员的面都叫大姐,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总理叫‘小超’。总理历来处变不惊,那次他是真急了。从那两声‘小超’中,我听出了他们的生死相依,无限深情。”

    两人难免有矛盾,不过赵炜也只见过一次。那是1973年冬的一个晚上,赵炜在客厅门口遇上周恩来。“他的表情很严肃,对我说了句,你在这儿陪陪大姐,安慰她一下,就走了。我进了客厅,见邓大姐正在饭桌前手扶着椅子呆呆地站着,也是一副十分生气的表情。我就陪邓大姐聊天,帮她平静下来。不过等到第二天再看他们,两人都很坦然,完全看不出拌过嘴。”

    风暴中的港湾

    来:

    为了捍卫毛主席,为了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胜利,为了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为了开好“九大”,你要紧跟毛主席,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对事对人要放眼量,力戒急躁和激动,力争保持你的身体情况能坚持工作。因昨日蒲老告我,望你应戒着急和激动,以免影响心脏波动。特草数语以寄意。务望你加以注意!

    超

    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二日 晚

    当“文革”风暴到来的时候,西花厅里的客人少了,欢笑少了,周恩来夫妇面临的风险却多了。

    “伍豪事件”是其中之一。伍豪是周恩来曾用的代号。1932年,国民党特务用伍豪的名义在上海报纸上刊登了“伍豪脱党启事”,企图污蔑周恩来,瓦解共产党在白区的力量。早在1942年延安整风时,周恩来就澄清过这件事。但1967年江青看到这张启事还是如获至宝,给林彪、康生和周恩来写信,说查到一个反共启事,为首的叫伍豪。

    周恩来自然明白江青的险恶用心,回到西花厅,便把这件事告诉了邓颖超。两人一商量,觉得有必要再次把事实搞清楚,留下一个真实清晰的记录。于是邓颖超出面,组织西花厅的工作人员帮忙。赵炜回忆:“那天,邓大姐让我把西花厅的工作人员都约到一起,包括秘书、卫士、司机和厨师,她向大家简单讲了讲这件事,便让人去图书馆借来1931年和1932年上海出版的几种报纸。我们分头查找,终于在1932年2月20日的《申报》上找着了那则启事。邓大姐叫我马上送给总理。总理认真读了启事,然后说再查,还有一条消息是当时在上海的党中央反驳国民党的。这一条也找到后,总理坦然地说:‘这就清楚了。’”

    周恩来让赵炜请来摄影师,给旧报纸一一拍照,并给毛泽东写信,汇报情况。1968年,又有人写信反映“伍豪脱党启事”,毛泽东亲自在信上批示:“此事早已弄清,是国民党的污蔑。” 

    “文革”中,虽然邓颖超“靠边站”,但她的政治警觉性一点没有减少。1971年9月12日下午,周恩来离开西花厅,去人民大会堂准备当晚的一个会议,第二天还没有回,邓颖超马上担心起来。“虽然周总理经常要超负荷工作,但像这样20多个小时不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的情况很少见,也许是有大事发生了。”赵炜回忆道,“焦急的邓大姐给值班卫士打了3次电话,一再叮嘱要按时给总理吃药,不要饿得时间过长,要提醒总理休息,她又几次走到值班室问我,有什么消息吗?但值班室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下午广州军区司令员突然打来电话,郑重地说:‘请转告总理,我们忠于毛主席,听毛主席的,听周总理的。周总理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我们已经按照周总理的指示去办了。’这通电话明显不同寻常,邓大姐听完后嘱咐我们一定要注意接听电话。”赵炜说。

    到了9月14日,周恩来身边的警卫人员去西花厅向邓颖超通报了一些情况。之后,邓颖超马上交代赵炜:“通知西花厅大门口的警卫将大门关上,总理不回来任何人通行都走小门,只有总理回来后再开大门。通知大家,提高警惕,以防万一。”

    “跟着邓大姐这么多年,那天她的表情很不寻常,也没有踏踏实实地吃饭休息,一直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赵炜说,“熬到9月15日下午,我们才接到电话说总理一会儿回来。4点多钟,总理回来了。站在门口迎接他的邓大姐一见面就心痛地说:‘老伴呀,我看你的两条腿都抬不起来了。’”

    后来赵炜才知道,原来9月13日凌晨,林彪乘机外逃,并在次日摔死在蒙古。自9月12日夜里得到消息,周恩来一连忙了三天三夜才回家。

    最后的思念

    小高转周:

    你从昨天下午六时起床,到今天晚上十二时睡的话,就达三十小时,如再延长,就逐时增加,不宜大意,超过饱和点,以至行前,自制干扰,那你应对人民对党负责了!!万望你不可大意才是!!这是出于全局。为了大局的忠言,虽知逆耳,迫于责任,不得不写数行给你。你应善自为之。

    小超

    三月三日 晚十一时

    这是邓颖超1971年托卫士转交给周恩来的一张字条。从1969年起,邓颖超给周恩来写了很多字条,都是让他注意休息。在另一张字条里,她忧心地叹道:我看你的面容精神是疲乏不堪了,应该休息一下才是!勉强挣扎不是办法。

    1972年,周恩来被发现患有膀胱癌,两年后才入院手术。当1975年西花厅海棠花开时,周恩来已经接受了3次大手术,正躺在医院里。

    在最后的日子里,邓颖超奔波于西花厅和医院之间。有一天,周恩来望着邓颖超意味深长地说:“我肚子里有很多很多话没给你讲。”邓颖超看看他也深情地说:“我也有很多话没给你讲。”两人凝视着对方,最后还是邓颖超说:“只好都带走嘛!”周恩来无言。邓颖超后来写道:“当你告别人间的时候,我了解你。你是忧党、忧国、忧民,把满腹忧恨埋藏在你的心里,跟你一起走了。”

    过了1976年元旦,周恩来病情更重了。赵炜说:“我们每天从医院回来都很晚,夜里也常接到电话让我们过去,有时人刚回来电话就到了,马上转身又往医院跑。自从过了元旦,我们每天早上都去医院,但1月8日早上邓大姐没有去,因为前一天晚上总理的病情还算平稳,她准备下午再去。结果就在那天上午,医院来电话让我们快去。”

    等邓颖超走进病房,医护人员正在抢救。“她一下子倒在总理身上,边哭边喊:‘恩来,恩来……’当心脏监护仪上画出一条直线时,病房里痛哭声一片。邓大姐用颤抖的双手摸着周总理的面颊,最后亲吻了一下总理的额头。”赵炜回忆道。

    那一天的错过,大概成为邓颖超心中永远的痛。许奉生记得后来她去邓颖超那里值班,邓颖超总是反复问她:“小许,总理去世那天早上,我赶到医院只看见你们在他脸上压了个大黑皮球(指人工呼吸器),小许啊,那天我到底赶上了没有?”许奉生说赶上了。邓颖超就说:“我真后悔,那几天就应该住在医院里,还应该和总理照个相,机会是有的。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1月11日,是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日子,也是邓颖超见周恩来最后一面的日子。在八宝山告别室里,邓颖超一下子扑在周恩来的玻璃灵棺上,望着周恩来的遗容放声痛哭,不停喊着:“恩来!恩来!我们永别了!让我最后看你一眼吧!恩来呀!”此时,灵棺前的人越挤越多,赵炜怕挤坏了邓颖超,拉住她说:“大姐,咱们走吧!回家吧!”邓颖超哭着说:“让我再看一眼吧!再也看不见恩来啦!这是最后一面……”

    4天后,周恩来的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无儿无女的邓颖超一个人站在家属的位置上,泪流不停,但没有哭出声。追悼会后,邓颖超亲手打开骨灰盒,用双手一捧一捧地把周恩来的骨灰分装在4个袋子里。那晚,4袋骨灰被分别撒在了北京上空、密云水库、天津海河和山东黄河入口处。

    邓颖超说她在周恩来死后只哭过3次,“哭有什么用呀?只有化悲痛为力量。”她不哭,但她并没有忘记。1988年4月,海棠花开,84岁高龄的邓颖超触景生情,忆起往事:

    春天到了,百花竞放,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走了十二年了,离开了我们,他不再回来了。

    ……

    你看花的背影,仿佛就在昨天,就在我的眼前。我们在并肩欣赏我们共同喜爱的海棠花,但不是昨天,而是在十二年以前。十二年已经过去了,这十二年本来是短暂的,但是,偶尔我感到是漫长漫长的。

    ……

    你不在了,可是每到海棠花开放的时候,常常有爱花的人来看花。在花下树前,大家一边赏花,一边缅怀你,想念你,仿佛你仍在我们中间。你离开了这个院落,离开它们,离开我们,你不会再来。你到哪里去了啊?

    ……

    我们的爱情总是和革命交织在一起,因此,我们革命几十年,出生入死,艰险困苦,患难与共,悲喜分担,有时战斗在一起,有时分散两地,无畏无私。在我们的革命生涯里,总是坚定地、泰然地、沉着地奋斗下去。我们的爱情,经历了几十年也没有任何消减。

    ……

    每当我遥想过去,浮想联翩,好像又回到我们的青年时代,并肩战斗的生活中去,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我现在老了,但是我要人老心红,志更坚,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努力为人民服务。

    同志、战友、伴侣,听了这些你会含笑九泉的。

    我写的这一篇,既不是诗,又不是散文,就作为一篇纪念战友、伴侣的偶作和随想吧。

    邓颖超分3次口述了这篇满含深情的《从西花厅海棠花忆起》。文章整理出来后,她对赵炜说:“现在不发表。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喜欢海棠花的主人都走了,你们认为可以发表就发表,作为我的遗作,是对恩来的回忆和缅怀。否则,就烧掉。”最终,这篇文章在她去世5周年时发表了。

    1992年,邓颖超逝世。“她走时穿的西装就是当年送别总理时穿的。总理去世后,邓大姐不再穿这套衣服,她对我说,这套衣服你帮我收好,我走时你给我穿它,我喜欢。”赵炜说。而盛放邓颖超骨灰的骨灰盒,也是当年盛放周恩来骨灰的。按照邓颖超的遗嘱,她的骨灰被撒在了天津海河。那是她开始革命的地方,也是她遇见他的地方。

周恩来邓颖超爱情修炼手册
他们照见现代人的爱情渴望
海棠花下
大时代里的儿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