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环，小学老师谱写“日本良心”

    松冈环
    生于1947年，毕业于关西大学文学系东洋史学科，致力于南京大屠杀史料搜集，著有《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等书，并拍摄了南京大屠杀纪录片《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

    松冈环生于1947年，毕业于关西大学文学系东洋史学科，致力于南京大屠杀史料搜集，著有《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等书，并拍摄了南京大屠杀纪录片《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

    初见松冈环时，《南京：被撕裂的记忆》英译本出版，她刚刚结束在加拿大的新书发布会。她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一场场活动下来十分疲累，但还是如约在她家中接受《环球人物》记者的采访。松冈环是那种看上去典型的柔和温婉的日本女性，讲话也轻声细语，不过在这种温柔的外壳下，松冈环有颗坚硬而强大的心和对生活蓬勃的热情。她花了20多年搜集日本老兵的南京大屠杀证言，被称为“日本的良心”。

    南京太平门大屠杀真相差点被遗漏

    不久前，松冈环拍摄的南京大屠杀纪录片《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在奈良上映，300多名观众从日本各地赶来。但剧院座位有限，不少人站在墙边甚至蹲在地上看完，小小的剧院显得更加拥挤。

    发生在南京太平门的大屠杀，因没有幸存者，之前差点在历史考证中被遗漏。根据侵华日军第十六师团中岛今朝吾的日记以及几名侵华日军士兵的口述证明，侵华日军曾在太平门屠杀了约1300名中国人。在南京的证人也称，太平门一带确实存在万人坑，用真相有力地反驳了日本右翼分子否认历史的谬论。

    《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全长75分钟，通过施暴者和幸存者双方证词为南京大屠杀史实提供佐证，记录了松冈环收集南京大屠杀中日双方证言的艰辛过程。“没见过屠杀”“夸大了屠杀的规模”……是不少侵华日军士兵最初面对镜头时常用的诡辩之辞。在松冈环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几名侵华日军士兵终于面对镜头承认在南京太平门惨案中的屠杀细节：日军逼迫被抓的中国人在埋着地雷的路上走，将这些人活活炸死；一些日本兵从城墙上往中国人身上倒汽油后残忍地点火将其烧死；用刺刀直接刺死无辜市民……

    纪录片放映过程中，不少观众拿出本子，认真记笔记。在播放中国受害者张秀英被日本兵强奸、仅3个月大的女儿被活活烧死在家中等惨痛经历的证言时，观众席上几度传来啜泣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日本观众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听完证言实在不敢相信，原来日军在中国实施过如此惨无人道的战争暴行。福田女士看完后十分震惊。她的父母在日本侵华期间去过上海和南京，她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南京大屠杀，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侵华日军和中国幸存者的证言。福田在跟记者倾诉时一度哽咽。平复情绪后，她表示：“日本应在反省战争的基础上，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已在大阪、京都等日本多地上映，场场爆满，只是到场观众多为老人，年轻人的比例不到20%。

    开启日本老兵尘封的战争回忆

    松冈环毕业于关西大学文学系东洋史学科，做了10年家庭主妇后不愿继续毫无波澜的生活，就考取了小学老师资格。但在教授小学6年级历史课时，松冈环发现日本的历史教材将侵华事实淡化到只用几笔带过、措辞模糊暧昧，甚至把日本描写成战争以及核武器的受害者。出于对日本教课书内容的质疑，松冈环开始着手调查日军侵华战争中施暴规模最大的南京大屠杀史实。

    从1988年至今，松冈环到访南京超过90次，收集了250名日本老兵以及300多名中国受害者的证言，将尘封的“点”与“点”的记忆复原成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其中的艰辛与困难，只有松冈环自己知道。

    为了联系到当年的日本老兵，松冈环特意开设了南京大屠杀电话热线，前往地方图书馆寻找记录老兵名字的书籍。好不容易到了参与南京大屠杀的老兵家里，却吃了不少闭门羹。后来，松冈环以柔化刚，在多次登门后消除了老兵们的疑虑，证言收集得以顺利进行。10年间，松冈环奔走各地，收集到250名日本老兵的证言。

    松冈环的调查重点是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三十三连队及步兵第三十八连队。这些队伍所属士兵攻入南京后，在城内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在城外待命期间也实施了同样罄竹难书的暴行。此后，松冈环搜集老兵证言的对象扩大到第十六师团的第二十连队、第九连队，第九师团步兵第三十六连队、第七连队。

    利用时间较长的春假及寒暑假，松冈环多次到南京调查取证。在得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悲惨经历后，松冈环在日本国内呼吁有识之士定期到南京进行心灵慰藉之旅，以弥补侵华日军给当地居民带来的心灵创伤。收集日本老兵与南京大屠杀受害者证言不久，松冈环发现，双方描述的屠杀细节在时间、空间上惊人一致，“这是还原南京大屠杀真相的最好方法。”松冈环说。

    “每一次采访日本老兵的经历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们的证言中充斥着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凌辱中国妇女的内容。”其中，松冈环最难忘的是采访日本陆军第十六师团第三十三连士兵松村芳治。她前前后后与松村芳治有过20多次接触。一开始，松村芳治讲述自己屠杀中国百姓的细节时语调平和，似乎自己只是个杀人机器。到松村芳治弥留之际，松冈环前去探望，他终于松口承认自己强奸过中国妇女，老泪纵横。一直以来，松村坦诚杀人是因为服从命令，而强奸就再无借口可言，它碰触了人性中最灰暗的一面。“这是他心里的秘密。他一开始觉得自己是为祖国而战感到光荣的士兵，到后来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对战争认知的变化，也让我意识到调查南京大屠杀证言的意义所在。”

    希望老兵证言资料被永久地保存下来

    证言收集过程中，松冈环几度想放弃：“因为要使用摄像机、录音笔等采访器材，还要记笔记，我经常邀请朋友一起去采访老兵，但常常在农村转了一整天，也没得到老兵证言，心力交瘁，一度将证言调查工作搁置数月。整整花了10年，证言调查才初现规模。”在南京大屠杀受害者等老朋友的鼓励下，松冈环将证言记录、分类，于2002年出版了《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里面收录了102名日本老兵参与南京大屠杀的证言，被诸多日本媒体报道。

    如今,她已经完成了《南京，被割裂的记忆》《南京的松村伍长》《太平门消失的1300人》3部纪录片,出版了《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南京：被撕裂的记忆》等多部书籍，部分著作被翻译成中、英文版本，向世人呈现了南京大屠杀的细节与真相。

    松冈环书房的书架上，几乎都是与南京大屠杀以及中国历史相关的书籍，松冈环还向《环球人物》记者展示了日本老兵日记、照片、名簿、公文等珍贵的历史资料。她有点忧心：“如果我离开人世，这些老兵证言资料该如何处置？我希望它们被永久地保存下来。”

    “我总是对年轻人说，如果不知道侵略者的暴行、受害者的伤痛，大家不会从真正意义上明白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不了解战争的残酷性，和平就会在不经意间被破坏，希望世界人民好好盯着日本这个国家，不能让它重蹈战争覆辙。”

    在加拿大，松冈环感受到了当地学者、学生追求历史真相的热情。在当地一所高中演讲结束后，学生们围过来希望她在新书上签名，松冈环一口气签了20多本。但这种热烈的场面，她在日本未曾遇到：“2013年以前，我偶尔会接到日本的市民团体或者大学的邀请，讲述南京大屠杀的相关内容，但现在这种邀约几乎没有了。”自从安倍执政以来，日本政府在历史问题上倒行逆施，右翼势力越来越猖獗，日本社会反思战争的气氛也愈发淡薄。

    与此同时，网络、杂志上日本右翼的诽谤与中伤频频传入松冈环耳中。“我想右翼是无法面对这些赤裸裸的证言，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对于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不少中国媒体称松冈环是“日本的良心”。她听了以后反而觉得更加沉重：“与其我个人被称为‘日本的良心’，更希望日本有朝一日会被称为‘有良心的国家’。”她十分担心日本政坛集体向右的现状，不知日本政府何时才能真诚地反省历史。她依然坚定：“历史真相永远不会被掩盖。日本只有拿出谢罪的勇气，才能赢得亚洲邻国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