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特朗普胜出之后,几乎全世界所有的媒体都在追问:谁选择了特朗普?为什么选择他?
在投票前几天,《环球人物》记者在纽约特朗普大厦门口见到一位年轻选民。纽约是希拉里的“地盘”,年轻选民被视为民主党的“天然粉”,他却举着支持特朗普的标语。他说:“我们要让世界听到‘沉默的大多数’的声音。媒体都被希拉里阵营收买了,所以人们看到的都是希拉里领先的假象。我们在选举日见分晓。”
“沉默的大多数”出自共和党籍前总统尼克松之口,指的是白人蓝领和中下层阶级。他抓住了这个群体,在1969年成功当选总统。1980年,又一位共和党人里根效仿尼克松,抓住这一群体在外交、移民等问题上的保守态度,成功地将偏向民主党的草根选民拉进共和党怀抱,美国政坛从此多了个名词“里根民主党人”。
特朗普似乎喜欢模仿党内前辈。他的选举口号“让美国再次强大”来自里根的名言,常挂在嘴边的“沉默的大多数”来自尼克松。不过,当选举日真的炮制出“特朗普总统”后,他在胜选感言中提到了要让“被遗忘的人不再被遗忘”。特朗普确实有商人的敏锐,“被遗忘的人”就是被所有精英忽略的人。靠这批同盟军,特朗普成功地将白人重镇宾夕法尼亚州等民主党地盘“染红”,也让支持者之外的所有人惊奇。
被遗忘的美国人
谁是“被遗忘的人”?
最明显的群落,当然是美国中西部那些经济比较落后地区的中下层白人男性。打开这次的大选投票地图,美国东西两岸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州大部分是“蓝色州”,而内陆“江山一片红”。经济前景不佳的白人蓝领和乡村人口踊跃投票,是特朗普获胜的一大原因——他赢得了60%的白人男性选票和52%的白人女性选票,在大学教育水平以下的白人选民中得票超过希拉里39个百分点。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时殷弘教授分析:“美国社会底层近几年生活并不如意。在看不到出路的情况下,美国的本土主义就抬头了。人们直观地感到外来移民抢了我的工作,是其他国家的经济竞争给我们带来了压力,特朗普的竞选政策迎合了这种感受,自然获得了他们的支持。这是特朗普当选的最大土壤。”
然而,这个群落还不是特朗普的唯一支持者。大数据揭示了一个现象。当美国媒体一面倒地预测希拉里能赢时,人工智能系统MogIA已经准确预测到特朗普能赢。MogIA跟踪推特(Twitter)等社交媒体的2000万个数据点,捕捉用户提及候选人的情况。根据过去几届大选的经验,被提及次数多的候选人赢——这次是特朗普被提及多。然而,推特用户多为城市里非拉美裔的年轻黑人,而公认的特朗普支持者是50岁以上的乡村白人。人们猜测,一些黑人转向了特朗普。在雅虎新闻实时计票的网站上有这样的留言:“我是黑人,以前都投民主党,但今年我把票投给了特朗普。”特朗普得到了8%的非裔选票,比4年前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增加了1个百分点。他还得到47%的女性选票,仅比希拉里少2个百分点。
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刁大明说,特朗普是个颠覆者,而“他的颠覆来自美国民众对现实的诸多不满”。这种不满从2008年金融危机开始积累。“当初,奥巴马积极回应,承诺改变,上台执政。8年来他兑现了一些承诺,但他当初承诺得太多,公众觉得失望。比如,美国这8年经济数据一直在缓慢增长,今年5月失业率为4.7%,回落到2007年10月以前的水平。但这种低失业率的背后是一种低水平就业,很多职位如收银员是不需要技术含量的,难以满足美国公众的高期待。以前白人不爱做这些工作,现在不得不做,这就抢了少数族裔的饭碗。他们的‘美国梦’实现不了,也非常不满。”
如果以“不满者”为标杆,特朗普的“同盟军”阵容就扩大了许多。奥巴马时代搞了很多“看上去很美”的改革,并未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比如对非法移民的宽容政策,就让许多合法移民感到不满。比如奥巴马的医保改革让低收入者获益,但某种程度上降低了老人的医保福利,增加了中产阶级的医保负担——别的不说,2017年的医保价格就大涨。纽约市一位匿名警官表示,特朗普说出了很多选民的心声。“选民对非法移民拖累美国经济怨声载道,也对奥巴马的医保计划恨之入骨。我是民主党人,但不认同这些政策。现在的美国政府是‘过度民主’,用纳税人的钱来供养非法移民,为他们提供福利,严重剥削合法公民的劳动成果。”
这次大选还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很多华人支持特朗普,有的用飞机拉标语,有的在大桥上挂横幅,还建立了不少力挺特朗普的微信群,甚至在特朗普的选举造势大会上也有华人上台表达支持,很受媒体关注。在亚利桑那州从事咨询工作的弗兰克·张说:“特朗普有很多理念和华人相似,比如主张靠个人的辛勤工作,主张按照法律办事等等。特朗普也并不反对移民,他反对的是非法移民,而我们都是合法移民。”纽约一位移民律师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近年来,美国的华人移民出现一个显著变化,偷渡客越来越少,合法的技术移民、投资移民成为主流。由于美国对移民总量有控制,如果放任非法移民“漂白”,会挤占合法移民的利益。“合法移民辛苦排队等名额,忽然来了一大帮‘插队’的非法移民,你让他们怎么想?”
从现实利益考虑,包括华人在内的不少中产阶级人士和中小企业主也倾向于特朗普。一位华人专业人士说:“在教育平权问题上,民主党越来越‘走火入魔’,主张将优质教育资源向非洲裔等族裔大幅度倾斜,品学兼优的华人子弟进入好大学的门槛越来越高。这种政策是重视教育的华人不能接受的。”而特朗普主张的减税等政策,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士也很听得进。
虽然华人多数在美国东西两岸的大都市谋生,但是在价值观上,却普遍与中西部的白人接近,争议性的社会议题上站在保守、传统一边。在纽约一所大学任教的俞先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对于民主党支持的同性婚姻、大麻合法化等理念,他“都很反感”。
特朗普将会“改变”什么
如果说“不满者”是特朗普的铁票,那么“求改变”就是人们投票给他的最大因素。选民不是不知道他“浑身都是病”,但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态选择他,因为他是华盛顿的“局外人”。时殷弘说:“白人草根不介意他的‘不理智’,因为现在的政策是维护精英利益的,是维护华尔街利益的,对底层人来说能有多少好处?一种对我好处不多的理智,为什么非要让它延续下去?”“一个出色的商人最擅长抓住民众内心的痛点,特朗普在这次选举中敏锐地觉察到白人草根对自身状况的不满,猛戳这个痛点,引起了他们带着狂热的共鸣和认同。这对他胜选很有帮助。”
多数选民将特朗普视为“改变者”。“很多人认为,奥巴马上台时离华盛顿那个圈子不太近,参议员也没做多久,他做了些事情,但做得还不够。那我们这次找一个离华盛顿更远的,就是特朗普了,看看他能干点什么。特朗普说的东西我们虽然以前没听过,但听过的那些不管用啊,干脆换没听过的试试吧。这就是民众的‘万一他行呢’的赌博心态。而且,他以那种直白、粗俗的方式讲述的东西,人们听得懂。”刁大明分析。
在大选投票前两天,特朗普在《今日美国》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这张报纸发行量很大,文字浅显,读者主要是中下层民众。特朗普写道,在过去的17个月,自己“走遍美国”,与上百万民众接触。在重弹了“我们可以让美国再次强大”的老调后,他开出了自己的施政清单:第一就是要废除“奥巴马医保”,因为“保费上涨,影响经济,伤害就业”等等。第二是“马上改正糟糕的贸易条约,和中国重新谈判”。第三是“别让孩子们滞留在失败的学校里,家长应该有选择把孩子送进什么学校的权利。”第四是“排干华盛顿的腐败污水”“切断和失败政客的联系”。他还公布了一个“清除腐败的百日计划”,设立了一个网站予以发布。第五是“创造2500万高工资就业”的“振兴计划”,主要内容是为中产阶级减税35%,消除“影响就业的法规”,“用其他低成本医保取代灾难性的奥巴马医保”等等。第六是“马上确保边境安全,阻止非法移民”,把“‘伊斯兰国’恐怖分子赶出我们的国家”。而在当选后的胜选感言中,特朗普提到的“伟大计划”,首先则是“大搞基础建设”,以“创造几百万个就业机会”。
从“大嘴”的这些“宣言”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改变”,重点是在内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要把美国伸向世界各地的拳头收回来一些,先管好美国自己的事。他唯一提及的真实威胁,是以“伊斯兰国”为代表的极端势力。时殷弘分析:“奥巴马时期的政策,比如加大全球的存在感,肯定会遭到破坏甚至被抛弃。民主党精英都认为,特朗普当选总统后,人们习惯的美国的一切,民主党的一切,还有所谓的民主自由,都会可能发生颠覆性的破坏。”
未来世界的不安因素会增加
但是,特朗普许诺的种种“改变”,能实现多少?
刁大明直言:“总统的权力在美国政治大框架里是有一定天花板的。在内政方面,他要与国会合作,或受到各种限制;外交方面他的权力大一些,但也不能为所欲为。”目前看,与美国总统大选同时举行的参众两院议员改选,共和党也获得胜利。理论上,共和党同时控制了白宫和国会,特朗普要干点啥是比较方便的。只不过,他这个“共和党总统”有些名不副实,国会里的共和党议员能不能听他的,他和华盛顿的官僚机器如何磨合,都是未知数。
对政客“说了不算”的特点,美国选民其实也有心理准备。时殷弘说:“很多人都说,特朗普只指出社会弊病,没有提出解决方案。这不妨碍人们投他的票,一来提出问题却提不出解决方案的事在政坛见怪不怪,二来投票是受情绪支配的,特朗普唤起了人们的不满情绪,票投给他有什么不行?草根们或许觉得,奥巴马也承诺了很多,又做到了多少呢?”
专家比较担心的倒是另一个问题——特朗普是被民粹情绪捧上台的,他会不会在总统路上受到民意的继续裹挟?时殷弘说:“美国这个国家一旦被激起民族主义情绪,好斗性是非常强的。”这种好斗性加上一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特朗普,“未来世界的不安因素可能增加”。
刁大明则说得更加直白:“尽管美国制度有可能约束特朗普,但是他有没有可能突破天花板,还有待观察。比如突发事件的不可预测性。‘9·11’事件发生后,美国全民支持小布什,国会的民主党成了橡皮图章,完全失去了对白宫的制约。如果未来再出现类似的情况,特朗普会不会借机做些什么,还难以预料。一旦出现那种情况,特朗普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可能被放大。到那时,他就不是美国‘黑天鹅’,而是全世界的‘黑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