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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宜安,16年讲授“生死场”

他把冷门课开到人数爆满,让学生立遗嘱、写墓志铭,从死的一面认识生

□ 本刊记者 王媛媛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

    胡宜安,广州大学副教授,1963年生,湖南澧县人。长期从事教学工作,开设生死学课程已有16年。主要研究德育理论及教育、社会发展哲学与生死学。

    得知《环球人物》记者傍晚到达,胡宜安热情地提议驱车一睹广州的夜景,9月末的广州刚经历一场台风,空气中透着狂暴肆虐后的平静,夜幕中高大的椰子树飞快掠过,珠江宽阔的水面上霓虹闪烁,一种神秘的气氛升起,刚好跟我们谈话的主题“ 生死学”很搭。

    虽为广州大学政治与公民教育学院副教授,胡宜安却一身商务范儿行头,白衬衣一尘不染,下身西装裤、黑皮鞋。他笑脸谦和,谈话时手势一直没停过,能想象上课时也是这样给学生强调重点。胡宜安说自己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倒腾过服装,在老家湖南湘西的一所中专教过书,后来又考了硕士,1999年毕业后调进广州大学,从此钻进一门学问——生死学。在广州生活了20多年,他开始喜欢上了这里,那些建筑名胜,当地人的饮食起居、脾气秉性甚至当地植物的生长习性他都摸得通透,但不会说粤语,也只能听懂一部分,一口掺杂湖南方言的普通话让他自带亲和力。

    恐惧的记忆

    胡宜安调任后不久,广州大学要进行课程改革,加强通识教育。于是从2000年开始,他就开设了一门“生死学”公共选修课,讲解对生命与死亡的理解,课程内容包含生死尊严、死亡心理、临终心理、丧亲、堕胎、自杀、器官移植等问题。这门最初少有人选的冷门课如今在全校已堪称火爆,上课人数一度达到学校规定人数的两倍,甚至一些外校的博士会给胡宜安发短信央求蹭课。

    胡宜安说之所以开这门课,一方面因为他不喜欢开别人讲过的课程,另一方面他一直对人生哲学感兴趣,生死学是他能“伸进去、剥开来”的领域。但若真要追溯,他觉得也许是为了解开自己童年经历的恐惧,那一幕他至今仍能清晰记得。

    小时候村里有位老人过世了,丧事办得挺排场,四五岁的他跟着其他孩子穿梭在送葬队伍中,哭声和鼓乐队的吹打声一路相随,他一直跟到下葬的陵地上,送葬队伍走到墓坑前将棺木放了进去。作为一个小孩子,他其实不懂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脑袋里翻腾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人们把抬棺材的木棒和绳子往旁边一扔,开始往棺材上埋土,那棺材里的人怎么出来呢?他岂不是永远都出不来了!”很长一段时间,胡宜安的这种恐惧没有得到疏导,也无从言说,一直积压在心里。弗洛伊德强调幼年的经历对人影响之深刻,所以这门课胡宜安不仅是让刚入校门的学生对死亡有所认知,也是自己一生的学习。他觉得一个人早年对死亡的认识必须有人去引导。

    与死神擦肩

    国内没有这类课的教学先例,教学经验也无从谈起,刚开课的那几年,胡宜安总能碰到一些令他尴尬的提问,他清晰记得曾有同学问:老师,悲痛究竟如何恢复呢?“我当时用了一堆抽象而笼统的概念性语言解释了半天,最后自己都觉得越来越搞不懂了,也不能自圆其说。”之后为能在回答学生问题时“少一些尴尬、少一些无语”,他几乎涉猎所有与生死相关的书籍。为研究丧葬礼仪他向《易经》《礼记》等古代典籍求教,梳理古代殡葬礼仪的演化;为研究堕胎的禁允,他摸索了中西方立法与宗教对待堕胎的区别;为研究悲伤理论,他分析弗洛伊德的防卫机制;为研究自杀干预,他从临床治疗、社区自杀预防等方面入手,寻求更有效的终止自杀方法。哲学、文学、医学、法学等,在胡宜安看来,生死学栖息在一切学科之中。学生上课没有教科书,他就自己编著了《现代生死学导论》,成为国内第一部探讨生死学的专著。

    除了这些纸上功夫,死神也曾“推波助澜”,让他亲身演练了一把生死一线,对此,胡宜安笑道:“没经历过生死怎么研究生死学?”

    “那是2007年5月的一天下午,学校给教师涨了工资,要求每个人亲自到学校确认信息。我便开车去了学校,完事后又想到附近的电脑城修理电脑,考虑到电脑城附近停车位紧张便骑了自行车。”载着修好的电脑在回去的一个路口,猝不及防,他被一辆农用运输车撞倒,致使后脑开裂,右肩锁骨韧带断裂,锁骨一端翘了起来。“脑部缝了几针,肩部要用5颗螺钉、一块钢板固定。”惊险的是,在事发地不到两米处有一堆建筑废料,石块堆叠着,只差一点,他的头就会撞到上面,那就不可能只是外伤了。“前脚加工资,后脚上螺钉”,讲到这里胡宜安声音提了起来,“这人呀,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悟吗?!再不悟你真的是木瓜脑袋了!”这次车祸让胡宜安真切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得失都是身外之物。

    故事还没完,去医院拆钢板时他还上了一堂“伤痛体验”课,手术前打完第一针麻药后医生问他是否有感觉,他说有,打到第四针的时候胡宜安觉得仍有感觉,但他被问烦了,就谎称没感觉了,接下来手术中他清楚地听见划开皮肤的声音,“在钢板上取螺钉的声音就像家里装空调打墙一样,嗡嗡地响”,胡宜安在清醒状态下做了这个手术并完成缝合,这种极度痛苦的体验让他思考为什么人会寻求安乐死,“因为人希望死得有尊严,被疾病折磨到极度痛苦,这种方式让人死得没有尊严,所以安乐死的考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由死而观生

    胡宜安上课从不照本宣科,他会观照社会上的一些重大新闻事件,汶川大地震、马航MH370空难事件、东方之星轮船沉没、复旦大学林森浩投毒案等,都是他的生死学案例。他的生死学课程不设考试,他说:“生死这种问题是不可以有标准答案的。”

    他一直想带学生去殡仪馆观瞻,但生死学作为一门选修课被排在晚上,囿于各种原因没办法让近百人一起完成这个活动,他觉得挺遗憾。“现代人看到太平间、火葬场几乎都自然而然绕开,甚至住在广州银河公墓附近的人从来不提自己家附近是什么地方,对死亡回避的想法已被我们自然而然地糅进了生活里。”但他觉得对生命的领悟多数来自于直面死亡,他曾亲手把舅父的遗体推到火葬场的炉膛里,眼看舅父的遗体被火炉工翻动、焚烧直至一抔骨灰,“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到没有感知的遗体,再到物质形态最后消失了”。这种生命从有到无的过程让他意识到,“很多时候人们从生的反面才能真正认识生,人们对生命的敬畏往往是从死亡升腾出来的。如果学生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生活中面对一些无常时,他可能就会有一些思想上的认知和缓冲。”

    他曾让同学课后为自己预立遗嘱、撰写墓志铭。有学生报告说,家长反对写这种东西。胡宜安很通情理,如果家人反对可以不写,但大部分同学都会完成这种特殊的作业,有些同学坦言“ 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情动之处还会流泪。

    课后,学生会分享一些经历和生死课对自己的改变。有一个学生写的一篇名为《生死课给我松绑》的文章让他印象深刻。这名中文系的女生在爷爷的疼爱中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爷爷身体逐渐衰弱,在离家上学的一个中秋之夜,她突然收到了爷爷离世的消息。但此后她一直逃避,“ 尽量不提起爷爷,不敢问爷爷是哪一天过世的,葬在哪里,临终前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一直到现在爷爷去世快两年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忌日,没有去给他上过坟。”结束生死学这门课的那个暑假,她才解开心结,去了爷爷的坟前。文章最后,她写道:“会继续学习生死学,是为了能生活得更好。”

    现代社会,人们越来越缺失对生命的敬畏,伤人和自杀事件层出不穷。胡宜安希望无辜受难者能有地方寻求疏导,而不是独自忍受。他也对一些现状忧心忡忡。动画片里死亡成为儿戏,曾有新闻爆出,连云港的儿童曾模仿《喜羊羊与灰太狼》里烤羊的场景点燃柴火烤同伴,致重度烧伤。网络游戏也多以打架杀人为主题,人们在模拟的血腥场景中得到快感,还有很多人把死亡看作达到目的的方法、谈判的条件,一旦要求没有得到满足,“ 我就死给你看”脱口而出,这种心理暗示令人担忧。

    胡宜安说,其实这么多年,自己所做的事情及最大的理想,就在于“建立学生对生命的敬畏”,如果这道防线建成了,那么对他人的关爱、对自杀的预防都会成为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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