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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西莉,让汉字活起来

这位84岁的瑞典老人一生普及中国文化,所著《汉字王国》被译成十几种文字,一版再版

□ 本刊记者 赵晓兰 《 环球人物 》(

    林西莉,1932年生,瑞典著名汉学家、作家。上世纪70年代开始致力于汉语教学,通过出版书籍、制作电视节目等方式介绍中国文化。她的《汉字王国》《古琴》两次获瑞典最高文学奖——奥古斯特文学奖,也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影响深远。

    1961年,28岁的瑞典姑娘塞西莉亚·林德奎斯特随时任外交官的丈夫来到中国。为了入乡随俗,她取了一个中文名字,林西莉。55年后,当《环球人物》记者见到这位80多岁的老太太,她还是如同这个名字一样,透着一股活泼和俏皮。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脸颊红扑扑的,表情生动,顾盼生姿。可以想象,年轻时,她一定是位明眸善睐的可爱姑娘。

    林西莉是著名的汉学家,在瑞典,她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瑞典人对中国文化非常热衷,林西莉可谓功不可没。她一生与中国结下情缘,曾经50多次来到中国,并把她对这一东方古老国度的好奇与体验,原汁原味地带回国内。瑞典人也以崇高的嘉奖回报她的热情,两度将瑞典最高文学奖奥古斯特文学奖授予了她的两部非文学类作品——关于中国文化的著述《汉字王国》与《古琴》。

    追寻汉字的原初形态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对中国的情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花了15年时间写作完成的《汉字王国》才是答案。”林西莉说。因为多年在瑞典,身边缺少了中文的语言环境,林西莉的中文不能张口就来,接受采访时她还是说英文,但口中仍会不时蹦出几个中文词汇。

    她的《汉字王国》在1998年被译成中文,前后出了8个版本,最近这个版本是《给孩子的汉字王国》。这本书和叶嘉莹选编《给孩子的古诗词》、黄永玉著《给孩子的动物寓言》等,作为众位大家编著的“给孩子系列”图书中的一本,重新编辑出版。

    熟悉汉字的我们,对自己的母语习以为常,很多时候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林西莉总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在打量汉字,比如,她不明白为什么把“怀孕”称作有“身子”了?“身”与“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和“女”字旁组合成的字有时那么美好(比如“好”),有时意思却那么糟糕(比如“奴”“奸”)?她追本溯源,将汉字与那些考古发现联系在一起,追寻它们最原初的形态和发展演变。

    一个人顶着一只大眼——“见”;一只眼睛上有毛发——“眉”;“衣”字俨然是一个穿着棉袍的和尚的速写……她在研究汉字的时候,时常把它们看作一幅画。汉字这种象形文字,比起完全由字母排列组合成的西方文字,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美太生动”。

    她不单讲述汉字本身的结构,而是从历史到现实,讲述“中国人的故事”。每一个汉字,在林西莉眼中,都是中国人生活的缩影。并且,从她笔端流出的文字带着个人情感,是一篇篇有温度的优美散文。

    比如她写“窗”这个汉字:“我记得有很多个夜晚我在古城北京、苏州和安阳的旧居民区散步。首先是屋顶和灰色的院墙引起我的注意,还有沿街树下的居民生活:洗衣服的女人,玩牌和提鸟笼的男人,跳猴皮筋的小女孩……如果人们从大门旁边的影壁小心地往里看,能看到熠熠发光的抽象画一样的低矮窗子,窗子木格勾画着美妙的轮廓,微弱的灯光洒在院子里,消失在自行车、小板凳、花盆和鸡笼上。偶尔有人在室内走动,身影在洁白的窗纸上滑动……”

    她用温柔的情怀,描摹捕捉着东方古国的浪漫图景。在她所构建的汉字王国里,充满了一个外来者的好奇、敏锐,以及女性的细腻、温情。书中,她不过选取了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最常见的200多个汉字,从人类本身开始,讲到水与山、车与船、酒与器皿、麻与丝等,而且她将自己在中国生活时捕捉到的场景,与考古发现、民间艺术的图片、名家书法等结合在一起,让读者更加赏心悦目。

    “让汉字活起来。”林西莉说,“我惊奇地发现即使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对自己语言的来龙去脉也知之甚少。希望中国的小朋友们,能通过我这本书了解更多汉字背后的故事。”

    邂逅“圣人之器”

    林西莉与中国的缘分,始于一把粉红色的雨伞,那是童年时母亲送给她的一件礼物,上面印着奇妙的中国文字。这把由传教士不远万里从中国带回来的雨伞,承载了她许多童年梦想与好奇,多年来她一直珍藏着。

    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学习了艺术史、历史、语言学等学科后,她又到希腊、德国和意大利游学,后来终于安顿下来,在斯德哥尔摩一所高中教历史。这时,她已经花了12年时间学习德语、英语、法语、拉丁语和意大利语,对整个欧洲文化都已非常熟悉,但仍渴望体验和了解世界上的其他文化,尤其一直以来充满神秘感的中国文化。上世纪50年代末,她开始跟着瑞典优秀的汉学家高本汉学习汉语。

    70多岁的高本汉已经退休,但依然每周举办一场讲座。他讲授起汉字来非常生动,个个有史有据。尤其让林西莉深受感染的,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热情,“他在黑板前侃侃而谈,直到粉笔灰像龙卷风一样环绕着他。他令我对汉字越来越着迷。”

    但当她真的怀着满腔热情,在1961年来到北京大学时,却迎来了艰难乏味的求学生涯。那时候的中国,“一切陷入停滞,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平等的社会突然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学习的课本上,写的都是“美帝国主义是全世界人民最凶恶的敌人!”“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人民公社好!”等句子。

    教她的老师是位“严厉的中年妇女”,用的教学方法“就像是我们瑞典几百年前的教学方法——从来不介绍任何汉字结构及起源,只是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

    林西莉只能自己想办法学习汉字背后的知识,幸运的是她找到一本字典《汉字形声论》,“它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我看到从甲骨文到金文,汉字是一直在变化的。从此之后我看到树,看到车,看到很多东西,都像看到了活生生的汉字。”

    另一个让她感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是古琴。林西莉5岁开始学钢琴,父母和老师都认为她深具天赋,应该成为一名钢琴家。但她却不以为然,在记者面前,她模仿起钢琴演奏,“砰砰砰!咚咚咚!”身体也大幅度地配合着声音的节奏,然后总结“钢琴这种乐器实在太强调力度、太男性化了,它并不能进入我的灵魂。”后来她跑到意大利学小巧优美的鲁特琴,这才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乐器。

    她原本想到中国学琵琶,因为在画册上看到的琵琶与鲁特琴十分相似。但她在莫斯科停留时遇到的一位苏联音乐专家告诉她,古琴更高级,只有古琴才能与玄妙的心灵世界相通,是“圣人之器”。

    事实证明她最后选对了。1961年冬,林西莉成为北京古琴研究会的唯一学员,跟随王迪等古琴大师学习古琴。她至今难忘老师王迪在每教她一首曲子之前,都会先给她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以便让她了解曲子所想表达的氛围、意境,比如蔡文姬与《胡笳十八拍》,嵇康与《广陵散》、伯牙子期与《高山流水》的各种传说。

    林西莉还得到古琴演奏大师管平湖的指导。在她印象中,矮小瘦弱的管平湖弹起琴来大不一样,“他把那双又大又黑像树根一样凹凸不平的巨手在琴弦上摊开,他的弹奏如此有力,仿佛整栋楼都要倒塌一般。”她还记得温文儒雅的满清皇室后裔溥雪斋会“轻手轻脚有点好奇地走来”,点评她的手势。古琴大师们时常为了一首古曲而争吵,时而又在一起合奏,传出和谐的乐声。有时他们在演奏时,还会悠悠然随着琴声低吟,超然物外。

    这是一群真正的精神贵族,拥有着深厚的教养、学识,让林西莉见识到,即便在清贫、艰难的外部环境中,他们仍然追求并享受着简单而崇高的精神之乐。她也看到,即便在一个很多人都吃不饱肚子、看似封闭而灰暗的年代里,古老的中国文化依然不屈不挠地根植于这个民族的血液。

    打开一条通往中国传统文化的通道

    1962年年末,正当林西莉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渐入佳境时,她的丈夫却受够了在这里的艰辛生活。带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林西莉离开了中国,直到1972年才有机会重新踏足这片土地。

    1964年,她重拾旧业开始教书。某天听到教务室里一阵嚷嚷:“有18名学生申请学汉语,上哪儿找老师去?”她的兴趣来了,自告奋勇地说让她来试试。这是一堂额外的课程,但大家听完收获颇丰。学期结束,林西莉给文化部写了一封信,希望将汉语列为瑞典学校教育的正式课程。她不久就收到了回复,“那么就从秋季开始吧”。

    事情如此顺利,倒有点出乎意料,也让林西莉有些手忙脚乱。因为没有现成的教材,她买了一台复印机,把她在北京用过的一些教学材料和一本美国出版的课本里的笔画、笔顺、图解等复印下来。新学期,23名学生报了她的课。

    “我发现学生们的反应和我过去完全一样,我对汉字的结构和早期形式讲授得越多,他们越容易理解和记住这些汉字。当我描述这些文字所来自的那个世界,讲述他们的房子、车辆、衣服,乡野、山河,动物、植物时,课堂效果就更加好了。”

    林西莉推崇“情景式教学”。她会带着实物上课堂,比如这节课讲“刀”字,她就提着一把中国的菜刀来,讲“鞋”这个字,就拎了一双中国农家自制的布鞋,很多物件都是她在中国时搜集来的。学生们见了中国的方头菜刀都很惊奇,因为它和欧洲人普遍使用的尖头长刀很不一样。林西莉还经常请来中国使馆的人员朗读课本,请擅长书法的中国人教学生写毛笔字,让学生穿上传统服装表演李白的《静夜思》。

    但她觉得这些还不够。1972年,她带着浩大的队伍,通过西伯利亚铁路进入中国,从北京出发到上海、南京、苏州等城市,待了一个月,完成了一场升级版的“情景教学”。除了各种参观访问,学生们骑着自行车逛街,出入各色胡同,同老百姓聊天,在小饭馆吃饭,培养了对这个国家更浓厚的兴趣。经过林西莉的努力,自1979年之后,这样的游学活动成为一种惯例,几乎每年都进行。

    在教学过程中,她也积累了越来越丰富的资料,“逐渐意识到,把它们写成书籍出版也不错。”她不想把这本书写成严谨古板的学术论文,而想把它写成简明、通俗的普及读物。1989年,《汉字王国》在瑞典出版,“我希望不管是三四岁的小孩,还是八九十岁的老人,都能够通过我的书去认识、了解汉字。”

    除了对汉字的痴迷,多年来古琴也一直伴随着她。1962年她回瑞典前夕,古琴协会的老师们想办法为她录制了23首琴曲,让她将曲子与那张明代古琴一起带回国内,勤加练习。2006年,林西莉出版《古琴》一书,既是关于琴,也是关于人。她不仅详尽描写了古琴这件乐器本身,更是深入古琴与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并探讨音乐与诗歌、生活方式及个人命运的关系,打开了一条通往中国传统文化的幽深通道。书中也充满浓浓的故人之情,可惜在成书时,她的老师王迪已经去世。

    林西莉从1978年起,就为瑞典电视台做有关中国的节目。1995年前后,她还创办了一本杂志《中国报道》,介绍一个真实的中国。对她而言,传播中国文化已经成为她非常重要的使命。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中国让我的生命更有意义。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选择如何去过我的一生,我会毫不犹豫地走同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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