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4日,缅甸仰光,万人空巷。市民们拥上街头,欢迎历史上首位访问缅甸的美国总统奥巴马。通过卫星直播,全世界目睹了奥巴马在一栋白色小楼前拥吻年近七旬的昂山素季。她头戴鲜花,肩披银色纱巾,面带微笑;奥巴马半俯腰身,双目紧闭,仿佛母子久别重逢。缅甸百姓从未想到,世界第一大国的总统在这位年迈纤弱的女同胞面前,竟然像个孩子一般。
时光倒流到1989年。同样是在这栋白色小楼,昂山素季被军政府软禁。在她的传记影片《The Lady》中,法国导演吕克·贝松对这一场景进行了艺术再现——面对冲进家门的军警,同伴掏出手枪准备自卫,杨紫琼饰演的昂山素季要他们把枪放下,并说:“任何时刻我们都不能还以暴力。”在吕克·贝松眼里:“她是超越圣女贞德的女英雄。她手无寸铁,用善意和智慧来战斗,就像圣雄甘地一样。在历史上,你能找出几个这样的女人?”
“国父”之女
仰光,1947年。“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嗯,那就讲个缅甸的故事吧。古时候,这里被称作‘黄金之国’,你喜欢这个故事吗?”“喜欢。”故事讲到一半,接他的士兵和汽车来了,他摘下一朵花别在小姑娘的头发上:“素,爸爸得走了,妈妈在这里。”小小的素坐在躺椅里,向父亲挥手告别。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告别。
电影里的这幕开场,其实是诗意的想象。1947年7月19日,昂山素季才刚满两岁,可以说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父亲最后一面鲜活的形象——那一天,昂山将军和几位临时内阁成员举行会议时,被其他政党政敌派来的杀手刺杀身亡,年仅32岁。
即使父亲在世的时候,也顾不上昂山素季。她出生于1945年6月19日,正是缅甸独立运动的关键时期,昂山将军整天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家务。小昂山素季由母亲和两个哥哥照顾。而小她一岁的妹妹,出生几天后就不幸夭折。
有名无姓,是缅甸自古以来的传统。昂山素季的名字,承载着家族的寄望。她的曾祖父19世纪时参加过抵抗英国的斗争,祖父也在缅甸民族运动中颇有名气。父亲昂山在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领导全国性反英运动,二战结束后率团赴英与时任英国首相艾德礼谈判,签订了《昂山—艾德礼协定》。根据协定,缅甸成立了以昂山为首的临时政府,他本人也被缅甸人尊称为昂山将军,甚至被视为“国父”。为了体现对这颗掌上明珠的珍爱,昂山夫妇将各自的名字和祖辈的名字糅在一起为她取名:昂山来自父名,素来自祖母之名,季则是母亲的名字。
然而,昂山将军突然离世,导致其家族迅速衰落。1948年,缅甸正式获得独立,成立了以吴努为首的议会制政府。但是,国内局势仍然复杂,昂山夫人和儿女们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生怕哪天仇敌破门而入。不幸又一次降临到他们身上:昂山素季的二哥不到10岁时,在一次意外中溺水身亡。昂山素季后来回忆说,二哥离去带给自己很大的触动,让她早早感受到了人生无常。
昂山素季的童年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缅甸是佛教国度,昂山素季却从小就被送入基督教会开办的学校,接受了良好的基础教育,熟练掌握了英语,更重要的是,基督徒的西方生活方式影响了她的一生。基督教会的一个特点是每周都有聚会,以增强会众的凝聚力。昂山素季回忆说,每周聚会使得基督徒参与的活动颇有效率,与自己日后关心的政治运动有天然的联系。
随着年龄的增长,昂山素季在课堂上和书本里了解到父亲生前的一切,父亲在自己脑海中朦胧的形象日渐清晰,她深深认同父亲为缅甸独立所做的斗争。多年后,昂山素季的英国籍丈夫迈克·阿里斯如此评价心爱的妻子:“自幼年起,素就有要为人民做些什么的忧患意识。她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那位领导反抗英国殖民统治、争取独立的民族英雄——昂山的女儿。”
行走世界
牛津,1988年。“亲爱的,书写得怎么样了?”“很慢。”“书名起好了吗?”“嗯,《我的父亲》,昂山素季著。”她骄傲地向丈夫展示写好了书名的手稿,她那身为牛津大学历史学教授的丈夫称赞道:“很有原创性。”
电影中这一幕,是昂山素季游历世界的盛年时光中,一抹温馨、宁静的剪影。
1960年,昂山素季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鉴于昂山将军生前与印度开国总理尼赫鲁私交很好,为了和印度发展关系,缅甸政府任命昂山素季的母亲为驻印度大使,15岁的昂山素季跟随母亲来到印度。她选择了新德里一所基督教会女子学院继续学业,之后转入德里大学新成立的女子学院攻读政治学。在那里,她不仅接触到已故印度政治领袖圣雄甘地的非暴力思想,还结识了日后成为印度总理但遇刺身亡的拉吉夫·甘地。从那时起,她已经信奉可以通过非暴力手段达到争取民主的目标。
两年后,缅甸国内局势突变。军人吴奈温发动政变,推翻了议会制政府,缅甸进入军人独裁统治时期。随后,军政府开始对社会各反抗力量进行残酷镇压。
昂山素季一家不仅没有卷入国内的政治漩涡,还受到尼赫鲁的特别关照,被安排住在新德里的印度国大党总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16岁那年在德里火车站初见尼赫鲁。半个多世纪后的2012年,她应邀重返新德里,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在演讲中,昂山素季说:“父亲去世后,尼赫鲁像慈祥的长辈一样照顾我们……1989年尼赫鲁百年诞辰之际,我第一次在家中遭到软禁。正是尼赫鲁写的《发现印度》一书帮我走过了软禁中的艰难岁月。我在书中看到了一个平凡的尼赫鲁,他为了国家无法照顾妻子卡姆拉。因此,当我被释放出门时,我向世人聊起了卡姆拉的奉献精神。”
1964年,昂山素季离开印度,像很多印度上流社会的子弟一样,前往英国求学。她选择了牛津大学“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专业。这是牛津大学非常有特色的跨学科专业,继承了英国古典通识教育的传统,培养出不少政治精英。
在牛津大学期间,昂山素季利用课余时间搜索资料,准备撰写父亲的传记。写作过程中,她被父亲对国家的深厚情感所感染。此外,牛津大学的国际化氛围对昂山素季的影响也很大,从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口中,她了解到人类文明的多样性。昂山素季日后回忆说,自己在牛津大学最重要的收获不是书本上的知识,而是对人类文明中美好内容的尊敬。她觉得,人们可以通过努力,将不美好变成美好。这影响了昂山素季对日后长期软禁她的缅甸军政府的看法,对其转变始终抱有希望。
毕业后,昂山素季留校任职。由于吴奈温统治时期,军政府排斥亲西方的势力,她无法回国。1969年,一心想多看看这个世界的昂山素季来到美国纽约,住在一个缅甸籍的联合国官员家中。后来,她努力申请到在联合国总部的工作机会,还成了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缅甸人吴丹家中的常客。在联合国总部,她体会到了世界的脉搏。随后几年,她到过不丹外交部任职,还游历了日本等国。
昂山素季接受的西方教育和国际化生活经历使她具备了与父亲不尽相同的政治理念和更为鲜明的个人形象——不主张以暴制暴,而是以强大的内心、坚忍不拔的毅力去战胜困难。
回国探母
仰光,1988年。“迈克,也许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我从来没有做过公开演讲。”“眼下正是时候,我们会在一旁看着你的。”丈夫亲吻昂山素季的手,鼓励她走上演讲台,并和两个儿子在台下倾听。
这一幕根据昂山素季丈夫的自述改编而成。昂山素季在不丹外交部工作时,和不丹皇室家庭教师、英国人迈克·阿里斯一见钟情。阿里斯在一座雪山下向昂山素季求婚。1972年,两人结为夫妻。谈婚论嫁时,她写信给阿里斯说:“我只要求一件事:万一我的同胞需要我,你要协助我完成他们所赋予我的责任。”
婚后,昂山素季生了两个儿子,和家人在牛津度过了15年平静的生活。但她从未离开政治,曾成立机构,帮助缅甸青年到海外留学,也时常接触流亡海外的缅甸异见者。阿里斯明白,妻子体内流淌着独立运动领袖昂山将军的血液,绝非普通女子。他理解并深爱着妻子,做出了“我永远不会站在你和你的祖国之间”的爱情承诺,却不曾料到后来的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
1988年3月,昂山素季身在缅甸的母亲病危。消息传来,她匆匆告别丈夫和儿子,只身回国探望病榻上的母亲。此时,正逢缅甸爆发全国性民主运动。她目睹了民众走上街头要求结束军政府统治的激情,也看到了民众被军警镇压的惨状。由于她的大哥无心政治,因此很多受害者、退役军官和激进分子得知她回国,就要求“国父的女儿”出面领导民主运动。
民众的鲜血和举国弥漫的恐怖气氛让昂山素季无法再回避,于是她接过了父亲的政治遗产,开始走上政治舞台。那年8月26日,在仰光瑞德贡大金塔广场上,她对近百万群众进行了第一次公开演讲:“是的,我是曾经居住在国外;是的,我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但这从未改变我对国家的热爱和忠诚。作为父亲的女儿,我不能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缅甸正在发生危机,我们要争取缅甸的第二次独立。”几十年前,昂山将军在同一个广场上宣布自己将为缅甸独立而战;如今他的女儿站在这里,发誓要为国家民主履行自己的职责。
从那天起,这个“缅甸的女人”成了政治明星,也成了最令军政府头疼的“麻烦制造者”。她的住处,那栋白色小楼,很快成了全国政治活动的中心,而吴奈温政府则扬言要刺杀她。
生离死别
仰光,1999年,军政府得知阿里斯弥留。“夫人,我已经给您订了一张回英国的机票,明天这个时候您就可以和您丈夫团聚了。”“那么,你们就不会再让我回来了。”“由您选择,是您的丈夫和孩子,还是您的国家。”“这是什么选择!”昂山素季悲愤道。
电影里极富艺术张力的军政府对她的最后通牒,现实中也是她一生最具悲剧色彩的时刻。
1988年,在举国压力下,吴奈温辞去了其所在的纲领党主席职务,转到幕后操控政局。以盛伦为首的新政府上台后,继续镇压民主运动,缅甸局势一片混乱。不久,盛伦因造成上千人死亡事件而被迫下台,纲领党只好改换貌貌出任新主席。但军政府颓势已难挽回,民众抗议活动规模越来越大。9月18日,总参谋长苏貌上将发动政变,接管了政权,缅甸由此进入长达20多年的所谓“新军人政权”时期。不过,苏貌政府宣布放弃纲领党一党专政,承诺举行多党选举制。
昂山素季抓住时机,和被吴奈温排挤的前陆军总参谋长昂季、国防部长丁吴组建了民盟,她出任总书记。很快,非凡的口才、昂山将军女儿的身份,吸引了大量支持者,民盟成了缅甸最大的反对党。此后,昂山素季在全国进行巡回演讲,宣传民主,矛头直指军政府。1989年7月20日,军政府以煽动骚乱的罪名,将她软禁在仰光家中。然而,昂山素季的影响力并未因此受损。1990年5月,缅甸举行全国大选,结果大出军政府预料,民盟赢得了495个议席中的392个席位。照理,昂山素季应该成为缅甸总理。但军政府对大选结果不予承认,宣布民盟为非法组织,继续软禁昂山素季。1991年,软禁中的昂山素季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1995年7月,在被军政府软禁6年后,昂山素季获释。这年圣诞节,丈夫阿里斯再次来到缅甸与她相会,此后军政府禁止阿里斯到缅甸。4年后,阿里斯得知自己已是癌症晚期,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再见妻子一面。但他拖着病体申请了30次多次签证,教皇、美国总统克林顿甚至都为他写信请愿,均遭军政府拒绝。后来,昂山素季利用前往英国驻缅甸使馆的机会,给丈夫打电话。电话那头,阿里斯却坚持要妻子继续留在缅甸。意识到此生无望再见丈夫,昂山素季穿上最爱的裙子,头戴鲜花,为丈夫录制了一段诀别录像。她在录像中告诉丈夫,两人的爱情一直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柱。这段录像后来被偷运出境,可惜送到英国时,阿里斯已经去世,年仅53岁。他至死也没能再看一眼妻子。噩耗传来,昂山素季卧倒在地,悲痛不已。她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家庭的分离,是我争取自由缅甸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
2000年9月,昂山素季不顾军方禁令,准备离开仰光进行政治活动,导致她再次被软禁。两年后,昂山素季获释。这一次她改变策略,从坚持“一步到位实现民主”的立场,转变为通过和军政府谈判实现“渐进式”民主。但是,由于双方在制宪原则、军队政治地位等问题上分歧严重,谈判无果而终。2003年5月,昂山素季和军政府各自的支持者发生流血冲突,军政府遂以“保护安全”为由,第三次软禁了她。按最初的规定,昂山素季本应在2007年被释放,但军政府对此置之不理,还在2009年延长软禁期。这使得昂山素季错过了参加2010年多党大选的机会,民盟也因为抵制大选、拒绝注册而丧失了合法地位。此后,美国在对缅政策上有所松动,作为回应,军政府同意不再增加昂山素季的软禁时限。2010年11月13日,缅甸首次多党制全国大选结束后,军政府释放了昂山素季。她走出寓所的那一刻,早已守候在门口的民众齐声欢呼,迎接这位“缅甸的女儿”。
2011年,军人出身的缅甸总统吴登盛就职时表示,将在宪法基础上发扬民主,把缅甸建设成一个“现代、发达和民主的国家”。随后,他修改法律,使得民盟重新获得合法地位。自此,昂山素季和吴登盛成了相互竞争但并不排斥的对手,并肩走在缅甸的政治舞台上。最终,民盟在大选中获胜,吴登盛表示接受大选结果,准备移交权力,还祝贺了昂山素季。
自1989年被软禁到走上政治前台的20多年里,昂山素季几经磨难,但她的意志并未消沉,反而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阅读文学作品,学习法语和日语,听摇滚乐、弹钢琴,阅读佛经和修禅,还通过收听广播了解缅甸政局和世界局势。她在常年软禁中锤炼出坚毅的政治性格,见过她多次的英国记者称她“心如钢铁”,法国作曲家艾瑞克·塞拉在《The Lady》中为她创作的一首乐曲就名为《钢铁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