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荣获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确可喜可贺。毕竟,中国为人类抗疟疾做出的巨大贡献终于获得了全世界的认可;毕竟,这是自1901年诺奖设立以来,中国大陆科学家首次实现“零突破”。
不过,兴奋之余,我们或许更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反思、反省:中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人不懒也不笨,为何100多年才出一个屠呦呦?要知道,新中国成立至今,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在科技上投入的人力物力并不算少;要知道,作为全球公认的自然科学最高奖,诺奖得主的多少,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个国家的科技实力。
在这个问题上,尽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大致可从体制机制和文化土壤两方面讨论。
(一)
有关体制机制的问题,在屠呦呦2011年获得拉斯克奖时,就引发过一轮激烈讨论。
美国《远东经济评论》杂志曾在2002年刊发文章《中国革命性的医学发现:青蒿素攻克疟疾》,称“中国研究人员在进行高尖端的科学实验时,使用的全都是西方国家早就弃之不用的落后仪器”。
据屠呦呦介绍,当年是“要什么没什么,只能买来7个大缸,在几间平房里用土法做提炼”。但就是在这样异常落后、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屠呦呦等年轻科研人员怀着“为国家做贡献”的激情与梦想,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经无数次失败,终于研制出挽救了数亿疟疾患者的“东方神药”,赢得了国际社会的尊重。
屠呦呦获得拉斯克奖后,一位年轻的科研人员曾经在网上留言:“向屠呦呦等老一辈科学家致敬!现在的科研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可怎么就难以做出世界级的领先成果呢?”他给出的答案是:“我们这个年代的科学家大多数都太浮躁了,往往不能静下心来挖掘原创的成果。”
科技界的浮躁现象之所以难以改变,现行的科技管理体制难辞其咎。比如,科研项目政出多门、经费管理过细过严、考核过于频繁,导致科研人员把大量精力耗费在申请项目、应付检查上;考评机制过分看重论文数量,许多单位还把论文与奖金、晋升等挂钩,致使科研人员只求数量不顾质量,甚至不惜造假。难怪许多科研人员呼吁:尽快改革科技管理体制,给科研腾出一片净土,鼓励年轻人安安心心地做研究!
当然,科研人员也应多向屠呦呦等老一辈科学家学习,能抵得住诱惑,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潜心研究、攻坚克难。毕竟,现在的科研条件比当年好了许多,而体制的改革、环境的完善尚需时日。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两院院士的评选标准、方法和程序,也有待改进。
据了解,前些年屠呦呦曾几次被提名参评院士,但均未当选。而事实上,像她这样做出国际认可的重大科学贡献却落选院士的,在我国并非个案:“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大部分时间在水田里研究超级水稻,却曾三次落选;中科院上海微系统所研究员李爱珍,数十年如一日待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时,还不为社会所知;享誉海内外的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饶毅是出了名的“敢讲话”,研究之余还大量撰文,批评科技体制机制的弊端以及拉关系、浮躁等不良学风,结果,他也在评选中落选,甚至公开宣布不再参评院士。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近些年因涉嫌学术造假屡遭检举、质疑的多名校长、副校长,却依然稳坐院士宝座;相当比例的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也顺风顺水地当上院士,在政、学、商界指点江山。
作为“国家设立的科学技术(工程科学技术)方面的最高学术称号”,两院院士的评选无异于风向标、指挥棒,具有无可替代的引领、示范作用。其是否客观、公正,不仅事关院士群体自身的尊严和公信力,更影响着广大科技人员的努力方向和工作热情。默默工作、不善交际、敢讲真话、贡献卓著的落选院士,涉嫌造假、擅长公关、有权有钱的却顺利当选、风光无限——这向社会传递了怎样的信号?
(二)
除了体制机制,我们也需在文化方面反思、反省。
不妨从2012年5月的一件小事说起。当时,清华大学教授颜宁带领科研团队在《Nature(自然)》上发表论文,解析了一个重要的特殊蛋白结构。我国有数百万科研人员,每年在该杂志发表的论文只有20篇左右,颜宁团队研究成果的含金量可以想见。然而,这则消息引发的网友(多为科技界同行)留言,却让人齿冷——
“结构解析不是难事,很多人可以做,搞得快的,喝几杯茶的工夫就有个大概结果。”
“解析一个蛋白结构,就是一篇《Nature》。不错。毕竟有几万个蛋白呢。加上不同物种的蛋白,至少10万篇CNS(《Cell (细胞)》《Nature》《Science(科学)》三大顶级科学杂志的英文简称)”……
这种酸溜溜的“羡慕嫉妒恨”,甚至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屠呦呦获得拉斯克奖后,有许多人预测,她极有可能摘得诺奖。然而,两位曾经参与青蒿素研究项目的人居然给诺奖委员会写信,要求他们不要把诺奖颁给屠呦呦!
此其一。
其二,枪打出头鸟。科学尊重的是原创、崇尚的是首创,但我国的情形恰恰相反。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出头的椽子先烂”;用文化人的话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在这样的环境中,谁还敢“敢为天下先”?
其三,党同伐异。敢于质疑定论、勇于挑战权威、善于异想天开,是科学家应有甚至必备的品格。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想法和行为常常遭到压制、非议乃至打击。小朋友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要“听老师的话”;参加工作了,则要“服从领导”。虽然我们口头上也讲“求同存异”“百家争鸣”,实际上却常常“党同伐异”,甚至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一来,学生不敢质疑、成人难以自信。表现在科学上,最常见的就是发出质疑:“国外都没搞出来,你能弄出来?”
我大学毕业20余年,至今记得当时同宿舍一位“老大哥”的话:“你们听好了,我手里有把小斧头,谁‘头上长角’就修理谁!”
其四,论资排辈。生活上尊老敬老没有错,但套用到学术上,就容易异化为有益无害的论资排辈。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院士崇拜”。科技创新日新月异,“最高学术称号”并不能与“最高学术水平”画等号。但时至今日,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往往将院士当作“最高学术权威”:申请课题,必须要有院士领衔,否则就容易被淘汰;成果鉴定,最好有院士主持,否则会“不够权威”;召开会议,院士必须坐在前排或者主席台;领导考察,也往往要先请院士发言……如此种种,“学术平等”“自由讨论”就容易成为空话。2003年非典暴发初期,就是因为听信了某院士的“衣原体说”,既耽误了病人治疗,也误导了防控策略。
不利于创新的文化因素,还有讲关系、学而优则仕、知识产权意识淡薄等等,在此不一一赘述。
列举了这么多需要自省之处,并非要“数典忘祖”,更不是自暴自弃,长别人志气,而是要提醒包括自己在内的国人:在我们这个有着漫长封建历史、创新基因很缺乏的国家,一方面要加快推进科技体制机制改革,同时也要在文化思想上破旧立新,营造有益于创新的社会氛围,让“赛先生”茁壮成长,让更多“屠呦呦”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