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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作家:别盲目怀念旧时代

林希认为,重道德、讲规矩是约束人们的重要力量

□ 林希(口述) □ 本刊记者 尹洁(采访、整理)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

    林希,原名侯红鹅,1935年生于天津一买办家族。曾任教师、编辑,上世纪50年代被定为“胡风分子”,又被划为“右派”,下放农场、工厂劳动。1980年平反后重新开始写作,先后推出《蛐蛐四爷》《丑末寅初》《高买》等小说,其中《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这是一位过来人记忆中的旧时代。老天津卫土生土长的世家子弟,在暮年回望少年时代的光影烟云,还原一个善恶美丑的世界。黑帮的规矩土匪的道,宅门的讲究梨园的角儿,炕头上的民俗,洋场里的秘密……说不尽道不完。“30后”作家林希把零星回忆聚拢到一起,写成一本叫做《你不知道的旧社会》的书。在与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对话中,他谈了更多个人感悟,在世态万象背后,是古老文明的聚散离合。为什么会在大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后,再去写那样一个善恶并存的时代?老人说,是希望时人能追根溯源,找出当今中国的病根。——记者手记

    这些年来,社会上有一种怀旧情绪,对于民国时代的人和事,从影视作品到文章书籍都出了很多。但我却觉得这种怀旧有些盲目。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天津人,祖辈办洋务开洋行,父亲在外国公司供职,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因为家庭的关系,我从小接触三教九流的人,从长辈那里也听说了不少事情。

    那个时代正邪都有,我想今天的怀旧不是怀念那些落后的、丑恶的东西,而是应该在还原历史的基础上,让今天的人更加客观地看待那个时代。站在当下,回望历史,能明白我们改变了什么,失落了什么,又应该找回什么。

    恶贯满盈背后的“道”

    旧时代,所谓黑道主要有两大派系:一是青帮,二是洪帮。青帮起源于漕运,是底层社会组织。洪帮则带有政治色彩,可以追溯到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后来政治上无望,逐渐干起了谋财的勾当。黑道组织严密,最高首领人称“老头子”,下面是小老大,再往下是各行各业的团头:管乞丐的、管小偷的、管强盗的、管绑票的……还有行动队,负责执行“任务”。分工不同,价钱也不同。

    当时的人们都知道,有人失踪了,求官府不如求青帮。只要付一笔钱,人何时离开的,怎么走的,现在哪里,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我一个舅舅在银行做事,有一天日本特务闯进银行抓人时,他向特务们怒视了一眼,结果被要求“走一趟”。家人得知后赶紧找门路去求青帮,花了大价钱后他们才答应打听一下,几天后回信说人已经送进了“红帽衙门”。那是专门杀害抗日青年的地方,许进不许出。

    家人赶紧凑了第二笔钱,青帮回复:明天早晨去红帽衙门的后门领人。翌日天不亮,一家人欣喜若狂地就赶到地方,过了一会,大铁门打开一道缝,咕咚一声推出个人来,一下就栽倒了。家人赶紧跑过去搀扶,凑近一看竟是尸体。

    在黑帮眼里,人命不算什么。为了争地盘,青帮、洪帮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天津几条主要的商业街,被两帮划分了势力范围,一条街上多少商号,每年交多少保护费,各收各的。但如果这条街生意好,那条街生意淡,双方就要开始争了,每次都要死几个人。不过,两帮从不和洋人打,因为一旦惹起国际纠纷,他们可担不起责任。

    尽管视人命如草芥,黑帮仍有一些“底线”。比如,第一不许绑女性,无论多有钱的梨园行坤角儿,绝对不会被绑票;第二不许撕票,实在弄不到钱就把人质扔到外地。如果坏了规矩,同行也要惩罚你。

    我家就有人被绑架过,绑匪要大笔赎金,家里还在讨价还价,一封信寄过来,里面是一只耳朵。家人吓坏了,赶紧凑够钱送去。等人回来一看,两只耳朵好好的,其实寄来的那只耳朵是从乱葬岗的尸体上割下来的。

    小偷的行规是偷来的东西3天之内不许动,有人来问,收一笔钱,就把东西退回去。还有“三不偷”:一不偷状元府第,二不偷孤儿寡母,三不偷慈善人家。我家祖辈上开过粥厂,大门外立着善人牌坊,家里一直比较太平。

    “一切向钱看”的官府

    肆无忌惮的黑道就像一个影子政府,其根源则是“白道”的无能甚至助纣为虐。表面上看,旧时代的官府也有完整的组织结构:市政府、区政府,市党部、区党部,民间有保甲长,各项工作由各个部门主管,看上去分工明确。但在一个几乎没有法制可言的时代里,官府大多是与黑势力勾结在一起的,钱才是指挥一切的“看不见的手”。

    为什么老百姓家里有了失踪案不报警?因为警察局总是先向老百姓要钱,然后把事情扔到一边。多少天后,老百姓再去问,他们就再要一笔钱,说为找失踪者,他们先去上海,又去广东云云。

    那时天津有个水上警察局,薪水不高,却是肥差,油水全靠船家孝敬。此外,他们还有两个生财之道:打捞投河溺水者,敲诈水上妓女。前者,打捞到尸体后,先把好衣服扒下来,这是交到局里的;手表、戒指则不必交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过后再来取;钱则当场就分了。后者被称为“大破船”,不仅卖身,还涉及走私、贩毒、枪支买卖,抢劫绑票等非法生意,里面可供警察捞钱的门道就更多了。反过来,对于那些向黑帮交了“保护费”的场所,比如妓院,即使老鸨打死妓女,官府也不予追究。

    我姑妈家遭过一次土匪抢劫,损失了很多财产,也只能认倒霉,因为报官也没用。强盗和官府是通着的,他们抢到多少,都要按定数孝敬官府。至于绑票案,警察局更常常是“生意”中的一方,给双方牵线搭桥,最后有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生意”做成之后,警察局得一分提成,反正不能白跑腿。

    不过,警察局也有难办的时候。天津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绑票案,几个小绑匪没摸清底细,把前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外孙给绑了。警察传话给绑匪,赶紧放人。孩子马上被送回督军府,警察局以为事情完了,结果王占元非要警察局交出绑匪、立刻枪毙。而另一边,绑匪头子死活不肯交人,因为那样就坏了“规矩”。警察局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想出一个办法:从监狱里调出两个病入膏肓、无家无业的鸦片鬼,饱餐一顿、过足烟瘾,第二天早晨拉到刑场枪毙了事。

    民风民俗人情味

    虽然旧时代的法律制裁非常有限,但仍然有社会规范约束着人们的行为,最主要的力量就是道德秩序。对于老百姓来说,违背道德准则带来的舆论压力相当大。那时,一个年轻人如果不学好,亲朋邻居们都会批评教育。如果小孩子看到老人过马路或摔倒了不上前搀扶,同学们就会耻笑他。

    天津老城居民非常讲究老礼,这既是一种生活规范,也是一种社会制约。邻里之间,见面必须打招呼;谁家老人身体欠安了,都要上前问候一下,再说一句“需要人的时候招呼一声”。小时候,我放学回家看到桌上摆着几枚红鸡蛋,就知道又有邻居家生孩子了。

    那时的私家车就是马车,富裕人家才有,但必定要在胡同口外上下车,不能在街坊跟前炫富耍威风。不像现在,小汽车恨不得开到自己家炕头上。

    关起门来,家里的规矩也不少。比如吃相,我们从一上桌吃饭,就开始接受教育:不能吮嘴,不能出声;夹菜只能夹自己近前的,不能伸到别人跟前;吃菜不能直着往嘴里送,要侧着,跟嘴保持一定角度;胳膊不能架在餐桌上,不许托碗底,不许转碗边;握筷子的位置也有讲究,太低了是贪吃,太高了是不雅;饭前不许拿着筷子等菜;吃饭时,筷子头不能对着人,必须横着拿在手里……对大人也有要求:餐桌上不许教训孩子。

    改革开放后,有一年我去香港,内地旅游团的成员中午进餐时,吃相实在不雅。一些香港人看见,就另找地方吃饭去了。时至今日,许多中国人早忘了规矩,吃相已经不堪入目了。

    文化的传承不会断

    过去一些年我们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对旧时代有些妖魔化;这几年,社会上又有另一种倾向:对旧时代无比怀念。这两种态度都不可取。客观地说,几千年来,中国社会政治和自然经济能够延续下来,总有文化与情感的内在支撑;而且这种支撑与当今社会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旧时代的种种罪恶,比如腐败、一切向钱看,如果不能加以有效治理,现在还有可能重新抬头;而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尤其是一些传统美德,如果再不加紧挽救,就会流失殆尽。

    我认识一位老先生,生在天津,十几岁迁居上海,长大后在香港、日本、美国打拼多年。90多岁时,他买到一本关于天津的书,按图索骥找到了我。由于他年事已高,耳聋,生活背景也不同,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电话。一次,他突然在电话里说,我给你唱段儿歌吧,接着就唱起了“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还问我,你唱过吗?

    儿歌就是带在身边的故乡。无论社会怎么发展,人与人之间有亲情,人们心中有对家的眷恋——这就是传统文化的核心,也是民族昌盛的一个最基本的情感动力。

    这十来年,我每年都会在国外生活半年。一个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国外华人圈共同的价值观念和情感世界是其他民族无法比拟的。有些民族的移民彼此非常疏远,有的宁可跟美国人交往也不跟本族人往来。但华人之间总是很快就熟悉了,一起打拳、娱乐,每个月都聚会,而且总是会谈起家乡。

    当今社会,物质越来越丰富,科技越来越先进,这固然是一种社会进步,但文化才是中国人心灵深处的烙印,它能让人走得再远也忘不了根,也能让一个民族团结起来。

    当然,随着时代的变化,价值观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民主、法制的观念更加深入人心,社会制度比过去更加成熟。我相信,法制的进步建立在道德完善的基础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都不可能离开其传统文化。一个民族繁盛的根本不在于她有多少枪炮,而在于其主流文化是否拥有强大的、积极的精神力量。如果说今天的中国有一些文化断代,这说明我们在文化传承方面做的工作还不深,需要我们更加客观、全面地认识过去的历史,正确看待那个似已消逝,实则仍在延续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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