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总统大选如火如荼进行之际,现任总统奥巴马所在的民主党阵营也许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历史性的场景,并对一个人心怀感激。
2012年6月28日,华盛顿的联邦最高法院里,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走出红色帷幕,坐在法官席中央。他要裁定奥巴马的医改法案是否违反宪法。该法案争议焦点是“强制医保”条款,即从2014年起,绝大多数人必须购买医保,否则罚款。医改案是奥巴马执政4年的最大政绩,关系到他能否连任。
罗伯茨略显忧郁,眼里带着血丝,他缓缓地说:“国会无权要求人民购买他们不需要的医疗保险。”保守派人士一片惊喜。但罗伯茨话锋一转,称因未买保险而缴的罚款实际是税,而政府有权收税,所以医改案不算违宪。这戏剧性的瞬间让整个美国惊呆了。这位由共和党总统任命的保守派首席大法官,居然在最后时刻和民主党人站在一起,“拯救”了奥巴马的政治生命。奥巴马立刻宣称,这是全体美国人的胜利;共和党人则愤怒地指责罗伯茨是“懦夫和叛徒”。当媒体还在分析猜测他的真实动机时,他已携家人赴马耳他度假去了。
“他永远在跟自己比”
罗伯茨是美国两个世纪来最年轻的首席大法官,被任命时还不到50岁。他身高1.8米,英俊潇洒。他的助理们说,如果好莱坞要拍他的传记片,汤姆·汉克斯最适合扮演他。退休的女大法官奥康纳在为《时代》杂志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掩饰不住她对罗伯茨的喜爱:“罗伯茨出生时,天上的星星一定排列成行,因为自那以后,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径直将他引向最高法院。”
1955年1月,罗伯茨出生在纽约州布法罗市。他的父亲约翰是伯利恒钢铁公司的经理兼电气工程师,母亲玛丽是家庭主妇。罗伯茨是家中的长子,有3个妹妹凯西、佩吉和芭芭拉。8岁时,全家从纽约迁至印第安纳州的长滩,他便在一所天主教私立寄宿制学校念中学。他的高中数学老师说:“他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成大器。”。罗伯茨只学了4年拉丁文,却已能翻译拉丁文史诗 《埃涅阿斯纪》。他的学弟说:“当罗伯茨出错的时候,大家会以为出错的是老师。没几个人能在学习上赶上他。”他是中学的足球队长,还是摔跤队员。他的摔跤教练说,不管对手出什么招数,罗伯茨都已想好应对方法。
罗伯茨特别善辩,青少年时期就显示出律师天赋。他能将一个荒谬的论点说得头头是道,别人明知不对也难以反驳。高中时,学校打算把学生宿舍的老式单人床换成上下铺的双人床。老式单人床的床柱是空心的,一些吸烟的学生把床柱当成烟灰缸扔烟头很方便。换了新床就不行了。于是,一些同学鼓动不吸烟的罗伯茨去“游说”校方。他真的找到校长,从单人床的美学意义谈到历史价值,最后居然说服了学校。
进入哈佛大学后,罗伯茨变得谦和、低调。他是课堂上最安静的学生,被提问时才会发言。但其实他很出色。一位同学回忆:“有个同学和罗伯茨在一个学习小组,两周后就受不了了,觉得自己太逊色了。后来他转到别的学习小组,才恍然大悟:不是自己不行,而是罗伯茨太厉害。”而罗伯茨的“厉害”,是因为他学习非常努力,对自己要求很高。他的朋友麦克莱弗蒂说:“即便没有同学能赶上他,他仍然每天学习到很晚。他永远在跟自己比”。如果在考试中得到A-,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心满意足,罗伯茨却觉得不够。有一次,在上哲学课时,老师要求从7篇文章中选一篇写个读书心得,罗伯茨却读完所有文章,然后把同学都召集起来,自己穿着床单改的袍子,学着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小时。
一个保守的共和党人
罗伯茨一向很保守、理性。在大学室友眼里,他“循规蹈矩、正经古板到了极点,连吃冰淇淋都只挑巧克力口味的,而且永远吃同一家店的”。曾经教过罗伯茨的哈佛大学宪法学教授特布说:“罗伯茨谨慎小心,潜心学习法律,是一个真正热爱法律的人。”保罗是罗伯茨的好友,结婚时罗伯茨当过他的伴郎。他说:“罗伯茨不是个愿意打破先例、或做出极端事情的人。他非常守规矩。”
这种冷静和理性,也体现在他的职业生涯中。1979年,罗伯茨从哈佛法学院毕业,成为联邦第二巡回上诉法院法官弗兰德利的助理。在后来的法律生涯中,罗伯茨经常引用弗兰德利的判词,对后者非常尊重。1981年,他成为最高法院大法官伦奎斯特的助理。伦奎斯特非常喜欢罗伯茨,曾称其为“美国最出色的上诉律师”。但罗伯茨当法官后,在法庭上表现得很冷静,常常是静静地听,然后问一两个问题。伦奎斯特逝世后,罗伯茨还为恩师抬棺送葬。
大学时代,罗伯茨很少发表政治见解,但他的政治立场其实很明确。一位室友记得,在一次总统大选时,“他在电视上放了一个大象玩具,而我放了一个毛驴玩具。”象和驴分别是共和党和民主党的象征,罗伯茨是共和党的坚定拥护者。在共和党总统里根上任后,罗伯茨到司法部当了一年部长特别助理,随后于1982年至1986年到白宫担任助理法律顾问。离开白宫后,他成为华盛顿著名的霍根与哈特森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同事评价他“聪明绝顶,逻辑清晰,从不自乱阵脚”。1989年,老布什当上总统后,罗伯茨回到司法部,当上首席检察官,负责在最高法院代表政府出庭。他的出色表现得到老布什的赏识。1992年,老布什提名年仅37岁的罗伯茨为哥伦比亚特区巡回上诉法院法官。但当时民主党把持参议院,对罗伯茨的提名遭民主党人阻拦,连听证程序都没能进入。罗伯茨回到原来的律师事务所,担任负责上诉业务的合伙人。他曾向最高法院递交39件案件,其中25件胜诉,这些业绩奠定了他在法律界的地位。
41岁时,罗伯茨与同龄的律师沙利文结婚。罗伯茨的家族有癫痫病史,他不愿将疾病遗传给下一代,就没生孩子,而是领养了一男一女。夫妇两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坚决反对堕胎。但他们并不把宗教信仰表露在外。熟悉他们的一位律师说:“信仰只影响到他们的个人生活,工作中他们还是很专业的。罗伯茨不会让政治观念影响他的判断。”事实上,罗伯茨当律师时代表过国家矿业协会等保守派客户,也曾为同性恋组织提供无偿法律服务。他引以为豪的是:“意识形态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
小布什把他送入最高法院
罗伯茨当律师的年收入不下百万美元,日子过得很舒服。但2000年的总统大选,又让他涉及政治。当时,共和党的小布什和民主党的戈尔在佛罗里达州的得票数异常接近,在民主党要求下,佛罗里达州开始重新计票。罗伯茨赶到佛罗里达,为小布什出主意。当时,无论是重新计票还是宣布佛罗里达选举无效、重新投票,小布什都有可能落选。罗伯茨建议小布什上诉到最高法院,让法院做最后裁决。当时最高法院有5位保守派与4位自由派法官,保守派占优势。果不其然,最高法院以5票对4票决定禁止重新计票,让小布什顺利当选。
此事损害了最高法院的中立形象,但罗伯茨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小布什一上任,便再次提名罗伯茨出任哥伦比亚特区巡回上诉法院法官,并于2003年获参议院通过。其实小布什的最终目的是要送罗伯茨进最高法院。这是美国最高级别的联邦法院,有9位大法官,其中一位是首席大法官。大法官们由总统提名,经过参议院听证后批准委任,不仅终身任职,薪水也永不能削减。他们负责对宪法做出最终解释,有权宣布某个法律是否违宪,影响力不亚于总统。那些认为自己的宪法权利受到伤害的民众,可以将案子上诉到最高法院,在民众眼中,大法官是法律和正义的最后守护者。由于大法官终身任职,缺一个补一个,其任命常引起各种政治力量的激烈竞争。
2005年7月,最高法院大法官奥康纳突然宣布退休。小布什提名罗伯茨补缺。两个月后,首席大法官伦奎斯特因病去世。小布什将罗伯茨的提名改为首席大法官。在参议院的听证会上,罗伯茨阐述了自己的司法理念:“法官就像棒球裁判员,不设定规则,只执行规则。他们必须保证每个人按规则行事,自己又必须中立低调,因为没人专程跑到赛场上去看裁判员表演。”他最终得以过关,这番表态起了很大作用。而他一上任,就努力让大法官们达成意见一致的判决。在他看来,如果最高法院内部党派对立,威信就会受损。第一年,大法官们意见一致的判决占到了45%。但随后几年里,最高法院还是出现了内部分化,5名保守派大法官和4名自由派大法官以政治立场划线,很多裁决都是5票对4票,保守派以人多取胜。
努力维护最高法院形象
让最高法院形象蒙上阴影的最新重要案件,是2010年1月的联合公民案。美国的选举耗资巨大,竞选人背后通常都有财团支持。2002年,美国国会通过两党选举改革法案,规定选举前一定时间内企业或团体不得出资播放针对某位候选人的电视广告。但2008年总统大选时,一个名为联合公民的保守派组织却制作了一部诋毁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的纪录片准备播出。政府称此举违法,双方将官司打到最高法院。罗伯茨与其他保守派大法官一起,以政府不能剥夺言论自由为理由,推翻了两党选举改革法案。此举清除了大财团介入选举的法律障碍,有利于共和党,但激怒了民主党人,奥巴马也直言这将会让特殊利益集团获益。最高法院声誉一度跌至谷底,有调查显示,80%的民众不相信其能保持中立。罗伯茨则被民主党人指责为虚伪,说他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最高法院已完全倒向保守派时,罗伯茨又让人吃了一惊。今年6月25日,最高法院对亚利桑那州移民法案进行裁决,推翻了该法案4项主要内容中的3项。这一法案是2010年在亚利桑那州通过的,对移民做出了必须时刻携带身份证明等苛刻规定。法案出台后,奥巴马要求调查该法是否违反民权法,官司打到了最高法院。罗伯茨这次出人意料地和自由派站在了一起。奥巴马立刻发表声明,对此裁决表示满意。几天之后,罗伯茨又宣布医改案不违宪。人们更好奇,这位保守阵营的大法官为什么突然转向自由派呢?
媒体议论纷纷。有人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已经放话,一旦当选就要废除医改案。罗伯茨此举激起了共和党选民的斗志,会让更多人投票支持罗姆尼,对保守派反而有好处。也有人称,医改案在美国民众中支持者和反对者都很多,低调的罗伯茨不愿由自己出面否定医改案。还有人说,罗伯茨的真正用意是维护最高法院超脱于政治的中立形象,不愿再出现保守派大法官们“一致投票”的情况,所以才站到了自由派这边。他深知,大法官的独立性保证了最高法院的权威性,如果大法官都按政治立场行事,就会丧失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他的老师特布就很理解这一点。特布说:“对最高法院能否重塑中立形象,许多人本已不抱希望,但医改案裁决无疑是往正确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也许,正如著名法律评论家图宾所言,“最高法院的许多案件都裹挟着法律与政治,两者不可能分开。想要大法官完全摒除党派影响,这个想法根本是不切实际的。”但关键时刻,罗伯茨以维护最高法院形象和民众对司法制度的信心为先,做出了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