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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铮 不给历史涂脂抹粉

他反对混淆历史与现实的区别,希望青年不做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廖梅 《 环球人物 》(

    3月的上海,连日冷雨之间,突然出现一个灿烂的晴天,阳光默默笼罩大地,仿佛在温暖着、照亮着一位历史学家远行的道路。2012年3月10日,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朱维铮先生在亲朋好友和学生们的陪伴下,安静辞世,享年76岁。

    几乎每所大学都有一些传奇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学富五车、高蹈超逸、桀骜不驯,寄托着普通人难以实现的理想,成为大学独立精神的象征。朱维铮教授就是复旦大学的传奇之一。斯人已逝,情怀永存。

    “我相信严师出高徒”

    在复旦历史系,朱先生以严格认真著称。他学问渊博,上课时旁征博引,犀利自信,鞭辟入里。他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常用繁体字竖写板书,板书后转身非常迅速,行动上的敏捷配合着思想上的敏捷,极富个人魅力。

    从上世纪60年代起,朱先生开始教授基础课中国史学史,一教30余年。期末考试最能反映这门课的水准。有多少学生,朱先生就出多少道论文题目,学生自选一题做出2000字以下的论文。考试当天,分小组进入教室,学生当众讲述论文,接着由老师根据论文提问,一般都要把学生问倒为止。但被问倒的学生不等于不好。有些学生热爱读书,思维活跃,问题就提得深一些,回答不出也很正常。今天,大学自主招生也采取类似的面试方式。但在本科生的常规教学中,至今少有老师采用。这对教师自身水平要求很高,而且不啻自添负担,如果有七八十位学生,从上午、下午考到晚上,往往要两三天才能考完,非常累人。但朱先生从年轻到年老,坚持了几十年,成为历史系的特色。

    我念本科时,早听师兄师姐渲染过朱先生的考试方式,全班同学迎接考试的心情十分复杂,害怕、兴奋兼而有之。害怕是因为担心自己答不上,考砸了;兴奋是因为可以见到大牌教授,还可以报上姓名和名师一对一谈话。成绩好的同学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朱先生的期末考试对我们来说,是大学阶段一场重要的学术历练。

    朱先生念大学时,他的老师周予同先生曾将朱先生的论文刻成钢板油印出来,发给大家学习参考。朱先生同样重视鼓励学生,和学生有很多交流。每学期课程中间,朱先生必到学生宿舍座谈,了解同学们的兴趣想法,畅谈历史认识和治学方法。最近8年,年事已高的他除为历史系本科生开设基础课外,还为全校本科生开设大课。在国内许多博导远离本科教学之时,除出国访问,朱先生从未离开过本科生的课堂。他常对学生说:“我不相信名师出高徒,我相信严师出高徒。”许多爱读书、爱思辨的青年,就是冲着他的博学、认真、严谨和严格,投到他门下,希望习得真正的学问,其中不少人,日后都成长为非常优秀的青年学者。

    “真理是由争论确立的”

    2006年,德国汉堡大学授予朱先生荣誉哲学博士学位。汉堡大学亚非学院院长傅敏怡教授评价朱先生的成就“在于建构系统的批评”。这位外国学者准确指出了朱先生的学术特征——他是一位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学者。

    血缘上的父子外貌相像,不足为奇;精神上,师徒之间也总是相互传承。朱先生和他的老师周予同先生就有着相同的精神DNA。上世纪20年代,周予同先生因讨厌北洋政府提倡“读经”而开始研究经学的历史,事实上,他本人和“五四”时期提倡启蒙的那批学者一样,并不把经学当成信仰。朱先生不但继承了周予同先生的经学史研究思想,甚至连研究学术时的脾性都深受影响——对于令他憎嫌的问题,一定要发表论文澄清事实;相反,对于自己喜爱的思想或行为,弄懂之后便不愿发表文章。

    因此,朱先生的大部分论文,都有着潜在的论争对象,或是揭示历史真相,或是批判忽视历史复杂性的狭隘观点。他有着深厚的考证功底,文章一出,常常震动学界。你说孔子是圣人。好,他从历史出发,清理材料,告诉你孔子的本来面目和形象演变史。大家公认:“落后便要挨打。”他援引经济学研究成果,指出中国在清朝中叶仍属全球首富,是因为政治腐败和社会黑暗,才沦为“东亚病夫”。他的著作《走出中世纪》,对晚明至晚清的政治、文化、思想、学术等方面予以反思,探究中国是否从晚明就开始了走出“中世纪”的进程,论点论据皆引人深思。

    朱先生反对缺乏材料支持的臆测,反对为历史人物涂脂抹粉,反对混淆历史与现实的区别。他最爱引用马克思的话:“真理是由争论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由矛盾的陈述中清理出来的。”

    晚年,他难却媒体盛情,应邀开辟专栏,后将专栏文章和未发表的文章结集,题为《重读近代史》出版。文章彰显着他广阔的胸襟和超越的视野:坚持启蒙立场,批判专制制度,纠正已有研究中的讹误,反对将历史人物简单化的趋向,力图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历史真实。他赞同复旦另一位大师王元化先生倡导的“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他告诫学生:“每个人都有思想,有思想的人不等于思想家。”如果没有学术做支持,那所谓的思想就是“胡思乱想”。

    “谁也不能代替我思考”

    我在朱先生家看到过一本黑色影集,是1954年他在无锡中学读书时,参加夏令营的纪念册。男女营员们互赠照片,在背面写下临别寄语“把青春献给美好的社会主义建设”,年轻单纯,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正是王蒙小说《青春万岁》所描绘的时代。

    1955年,朱先生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业突出。按当时的规矩,成绩最好的同学留校担任助教,成绩较好的攻读研究生。朱先生留校任教,先后担任陈守实教授和周予同教授的助手。因为才华横溢、学识出众,“文革”前,以“白专典型”和唯一一位非党员身份,被选入早期上海市委写作班历史组,撰写史地文章,驳斥苏联的中国疆界说。1966年,他任《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负责人。“文革”期间,周予同教授被打成反动派,朱先生也受到批判。

    转折发生在1971年7月14日。那时他被关得久了,常常分不清楚时间。“今天是什么日子?”问过看守,朱先生才知道竟然是自己35周岁的生日!他在地下室中整整踱了一天,连3餐都没吃,终于想明白: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脑,我要做我自己,谁也不能代替我思考!

    不再听从别人的大脑,不再做政治的工具。历尽劫难,朱先生比任何人都更为珍惜独立思考的权力。他反对歪曲历史以解读现在;他对实事求是有着狂热的追求。这一切,都是他以青春和自由为代价所换来的真知。理解他的过去,就能读懂他的今天。

    2011年12月15日,刚从中山医院接受阶段性治疗回来,朱先生拄着拐杖走进了复旦大学第五教学楼5301教室,偌大的教室里200多个学生正等着聆听大师教诲。谁能料到,这竟是朱先生人生中的最后一课。他的敢说真话和毫不遮掩的批判一如既往,“慈禧这样的一个人,现在还有人赞美她,说你看她晚年要改革,当初那些人真不该革命,革命了以后,她改革不成,革命坏了事。我说她那是假改革,她用改革的名义来搅乱人们的思想,使自己逃脱舆论的指责,为自己继续镇压反对派制造理由”。他寄语青年:“我们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非常狭隘的人物,把自己变成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人家一批评,我们就跟着跳起来。孟子老早说,‘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但我希望你们各位还是要思考,多思考一点中国自身的问题。”“眼睛要向内,最主要的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10天后,朱先生住进了医院,再也没能走出来。

    朱先生是学术界的传奇人物,他的坎坷经历、博学多识、铮铮铁骨,历来为人们所钦佩。而事实上,他不仅仅是传奇,他是锲入历史的一块硬石,是一段活生生的存在。(作者为朱维铮先生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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