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某大报牵头举办的全国书法大赛,有一位参赛者书法功力相当好,完全可以评特等奖,遗憾的是,他书写的不足一百字的短文,竟有三个错别字,结果只能落选。中国书协一位副主席说:一些中青年书法家,缺乏全面的艺术修养、文化知识修养,使之在艺术气质上受损。这话说得很有见地。
书法与错别字,本不应该搭界,从语言学看,属于一对冤词,书法创作出现错别字,是书家所忌讳的事情。
我还听说,某学校发现学生写作文错别字多,特地开设“书法课”,用心可谓良苦,但错别字多,与书法有何涉?请来的书法老师光是讲欧阳询的八诀、三十六法,就花了十个课时,结果学生非惟不见其苦迹,错别字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全唐文》中,唐书法家李华说了个故事:有个叫鸿文的老师给学生讲经典,讲完以后教学生作文,但因不擅书法,在弟子面前表现得很尴尬。当时有几位小学(文字学)家就议论这位先生:学识渊博,通晓古今,却不会书法,怎么说得过去呢?鸿文老师听到了,就对他们说:“儒者立足,以学问呢,还是以书法呢?假如是书法,那孔子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了。我至今只听说孔子的法典图籍,其他可没听说过。你们徒然学书法,算了吧,不过去记姓名罢了。”“书足以记名姓而已”这话是项羽说的(《项羽本纪》),后来成了“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注脚。鸿文先生反诘小学家们,无非替自己辩护,所言谬矣。孔子的字究竟写得如何?无从查考,但“孔夫子不嫌字丑,只要笔笔有”,可见还是很注重书法的,不能缺胳膊少腿,不能写错。字写不好,甚至一篇文章有好些错别字,尽管满腹经纶,还是很没面子的,就像净土宗所说:“一开口就错”。如果在不写错的基础上,把字写好,横平竖直,点如瓜籽儿撇如刀,铁画银钩捺如脚,进一步,写得好看,有力度,漂亮,令人赏心悦目,也不失为入道的不二法门。
书法是书写,把基本的书写知识搞懂,是有必要的,但书法又是书写的艺术,有运笔、布局、章法、波折、飞白、甚至笔墨纸张……等等规矩法度,被先人们认为是六艺中最难掌握的一门知识,并非单纯的书写,不能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另一方面,即使学到了八诀、三十六法,写出的书法很到位,还远远不是书法艺术。就如好的戏剧表演,还不能说是戏剧艺术。唐太宗李世民为书法家写“传论”,在历史上很罕见,在《传论》中,他历数各家书法之短,而独赞王羲之,认为王羲之的书法“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他认为只有王羲之的书法,才称得上尽善尽美,达到了书法艺术的境界。其他区区都不足道。可见达到顶峰是不容易的,炉火纯青,非一日之功。
书法艺术是通过书法表现一种气象,表现书家的心境、情绪、个性、思想、生态,并不是泼墨纸上完事。古有研究者发现:馆阁中挂的(经过精心装裱的)楷书,笔笔沾实,不能说不精致不华丽,但要寻找书法的绝妙之处,到死也没有一笔。刻意求佳,就成了“蔽于好胜之心而不自知”(欧阳修),失之真切自然,流于搔首弄姿。
王羲之、欧阳修、苏轼、蔡襄之字,纸素流传,大都已经毁于兵燹虫啮,徒付岁月,留存很少。他们写字,看似随意书写,畅所欲言,信笔挥洒,而用笔遒峭,叙事简洁,却精妙绝伦,令人叹服,堪称大家风度。现今一些“东施效颦”的“书法”,大行其道,甚至高价拍卖(包括错别字),对比一下,当汗颜也。
以前每到一个城市,我总爱观赏当地有名的大字招牌,寺庙匾额、楹联。那时候还没有电脑,招牌字单位名称等靠手写,都是德高望重的书家所写,各有风格,目不暇接,至今还保留的如中国银行(郭沫若书)、中国人民银行(马文蔚书)、文汇报(谭泽闿书)、新民晚报(孙中山书体)、人民日报(毛泽东书)、交通银行(郑孝胥书)、颐和园(严寅亮书)……其书法风格各领其秀,有的飘逸潇洒,有的温文尔雅,有的端庄典雅……实在是难得的书法“展览”,驻足观赏,增进不少知识。据说谭泽闿是专门卖字的,他的颜体正楷,敦厚有力,得颜体之精髓,标格超伦,润格当不过是现在的百分之几或千分之几吧。
现在有很多“知名书法家”,限于孤陋寡闻,我很少有“知”,更不认识。但写错别字的“书法家”,倒是见过一些,如长街设摊卖艺,自称是某某协会副会长什么的,当场挥毫,龙飞凤舞,枯笔蚕肚,缺横少竖,一字千金,错别字一起打包。还有的人当了官,能写俩毛笔字,于是到处题写,于是也有了“知名”的衔头。江西原副省长、贪官胡长清就是这么一个“书法家”。写一个字几万上十万元润格(包括错别字),高官厚禄之外,还以“字”牟利。后来东窗事发,倒台了,南昌大街小巷刮起铲字风,凡是“胡体字”,一夜之间铲得荡然无存。当然,胡长清写字,是别有盘算的,与书法风马牛不相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