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链接
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群星灿烂的一辈学人

拥有智慧和趣味的他们,为学为人均堪称典范

□ 本刊记者 朱东君 《 环球人物 》(

    “学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民国时期过来的人,我们称为先生,之后成长起来的人,称为老师。”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说,“那些在民国时期受教育又成名的人,现在所剩无几了。他们所代表的做学问的态度,做人的态度,他们所拥有的古文和外文功底,非常值得我们珍惜和缅怀。”

    杨绛无疑是这样一位先生。她与她漫长人生中所结交的那些先生们,共同构成了令今天的我们仍为之动容的灿烂群星。

    那些大师的熏陶

    杨绛还是学生时,就遇见过好几位大先生。

    她在苏州读振华女校,学校每星期都请名人去讲学。有一次请来了国学大师章太炎,杨绛被安排做记录。她去迟了,发现记录席是在礼堂的大舞台上,等她慌忙上台坐定,又发现章先生是用一口杭州官话讲掌故,她一点也听不懂。众目睽睽下,杨绛拿起笔又放下。可在台上不记怎么办?假装乱写,结束时怎么交代?乱写又写什么?一番天人交战后,杨绛决定不记只听,说是听,其实就是一心盯着章太炎。章太炎大概被盯得脸发痒,一面讲,一面频频转头看她。第二天苏州报上登出新闻,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上台做记录,却一字没记。于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梳着粗短的辫子,穿着浅湖色纱衫、白布长裤、白鞋白袜,茫然盯着几步外的章太炎,就定格成了杨绛与民国大师接触的最初画面。

    1932年,杨绛离开苏州的东吴大学,北上求学。

    “民国政府1912年迁到北京后,一批文化人随之去了北京,北京那时的教育是很不错的。20世纪20年代,清华大学就有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国学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许子东说:“到了杨绛北上的30年代,文坛上有‘京派’‘海派’之争,这是以文人的风格而非居住地所做的划分,相对于‘海派’的西化、现代,‘京派’更强调传统的学术和道德,比较沉稳。”

    与杨绛同去的是东吴大学好友周芬、孙令衔、徐献瑜和沈福彭。在北平下了车,一行五人发现站台上有个人探头探脑,原来是费孝通,这是他第三次来接了,前两次都扑了空。费孝通与杨绛在振华和东吴大学都是同学,比她先一步入读燕京大学。到北平后,孙令衔和杨绛去了趟清华,就是这一次,杨绛见到了孙令衔的表兄钱锺书。杨绛原要在燕京大学借读,此时改为去清华。

    一年后,杨绛与钱锺书在苏州订婚,同时也考取了清华研究院的外文系。这次与杨绛同去北平的人是史学大家钱穆。当时在燕京大学教书的钱穆参加了钱杨二人的订婚礼,散席后,钱锺书的父亲将杨绛介绍给钱穆,请他照顾。在南京摆渡过江时,钱穆忽对杨绛说,我看你是个有决断的人。杨绛惊问:“何以见得?”钱穆说:“只看你行李简单,可见你能抉择。”杨绛后来想,钱穆对她的这一评价,可能是因为她的婚姻抉择。行车至蚌埠前后,窗外始终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杨绛感叹这段路乏味。钱穆却说“此古战场也”。顿时,杨绛就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了色彩。钱穆又告诉她哪里可以安营,哪里可以冲杀。车再向北走,钱穆又说起“民国第一案”临城大劫案的经过,指点她看抱犊山。此后,杨绛与钱穆再未见,但每经过古战场,她常会忆起钱穆。

    杨绛在读研时,教散文的老师是朱自清。朱自清要求学生交习作,他认为写得好的,就让作者当堂朗读给同学听。有一次,朱先生对杨绛说:“你这篇作文可以发表。我给你拿去投稿。”杨绛很高兴,盼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忽然有一天,她看到几个女生聚在一起读《大公报》,报上就有她写的《收脚印》。杨绛得了5元钱稿费,兴奋地想:“我当作家了!”

    那时杨绛的老师还有教法国文学的梁宗岱,教中西诗比较的吴宓。多年以后,吴宓的女儿吴学昭出版了唯一一本征得杨绛同意而写的传记《听杨绛谈往事》。

    许子东说:“我听过当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德里达的演讲,他怎么阐述一个观点?就是告诉你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卢梭、黑格尔、康德都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十句话里只有一两句是他自己的想法。我才明白什么是大师,大师不是凭空来的,他们要先跟大师对话,学习、比较,然后再挑战,一点一点成长起来。”这便是钱、杨等人的幸运,他们在求学过程中,有机会与老一辈璀璨的大师对话,进而在学术长河中有了自己的定位。

    孤岛中“同行而不相忌”

    1990年,导演黄蜀芹来到钱杨夫妇家,希望得到他们的授权,将《围城》拍成电视剧。由于钱锺书曾说“拙作上荧屏不相宜”,夫妇俩又一贯深居简出,黄蜀芹十分忐忑。没想到的是,两位老人得知黄蜀芹就是著名导演黄佐临的女儿后,立刻答应了。《围城》拍摄过程中,他们还多次写信鼓励黄蜀芹,亲切地称她“蜀芹贤侄女”。

    钱杨两人与黄佐临相识于抗战时期的上海。“日本占领上海后,推行‘大东亚共荣圈’的文化侵略,在上海办文艺刊物,制造文化繁荣的虚假景象。抗日的文章无法在这些刊物上发表,而如果只发表风花雪月的文章,就等于是帮日本人撑台面。另外如果日本人找到你,拉你去开会、做事,你也就成了汉奸。因此不少有分量的文人离开了上海。”许子东说。当时并不太出名的杨绛与钱锺书则沦陷在孤岛——从1937年开始,上海曾经历了4年的孤岛时期,上海租界的四周都已被日本占领,租界区则在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后彻底沦陷。

    杨绛后来自述,那几年他们夫妇同自愿参加“大东亚共荣圈”的作家、文化人泾渭分明,不相往来,而和其他爱国的知识分子,如剧作家陈西禾、翻译家傅雷、文艺评论家宋淇等抱成团,经常在书店或傅雷家相聚,谈论时局。宋淇又与张爱玲相交甚笃,后来还成为她遗物的保管人。

    那时和钱杨二人来往最密切的,要数陈麟瑞、柳无非夫妇。柳无非是国民党左派、能与毛泽东诗词相和的大诗人柳亚子的女儿,陈麟瑞则在外国文学和戏剧方面很有研究。陈麟瑞常带着钱杨二人出去尝鲜,比如烙炸和“康乐过桥面”,还请杨绛去看他创作和改编的戏。陈家关于戏剧的书足有一书架,杨绛借了不少来读。

    一次,陈麟瑞请钱杨两人吃烤羊肉,同去的还有戏剧家李健吾,他是“孤岛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众人围着一大盆松柴火,拿着二尺长的筷子,从火中抢出烤肉夹烧饼吃。据说这是蒙古人的吃法,大家便想象自己是戏里的蒙古王子和王爷,聊到兴头上,陈麟瑞和李健吾对杨绛说,何不也来一个剧本?杨绛被说动了心,很快编出一个故事,拿给陈麟瑞看。陈麟瑞觉得这个剧本做独幕剧太长,做多幕剧又太短,得再改。杨绛手很快,没过多久就改出一部四幕剧,这便是《称心如意》。

    陈麟瑞看过剧本,觉得可以,又送给李健吾。没过几天,李健吾就给杨绛打电话,说剧本被精通喜剧的著名导演黄佐临看中了,马上排演、出广告,李健吾自己也登台饰演一个角色。黄蜀芹还记得,那时她跟着父亲黄佐临去长城电影院排练场,常在复兴路上遇到散步的钱锺书和杨绛,父亲就会停下来,和他们聊上一会儿。剧目上演后,黄佐临及时将稿费送给杨绛,有了这些钱,杨绛的女儿圆圆也有机会尝尝肉味了。

    很快,杨绛又创作出《弄真成假》等剧。剧作上演后,宋淇必定请客庆祝。杨绛后来回忆:“同行而不相忌,我算体会了。他们的气量大度,令我深受感动。” 

    重焕学术光辉

    杨绛结缘翻译,与西洋文学和传统画技皆精的大学者叶公超有关。杨绛在清华读研时,叶公超拿来一篇英文政论《共产主义是不可避免的吗?》让杨绛翻译,说是《新月》要这篇译稿。杨绛心想,叶先生是要考考钱锺书的未婚妻吧,便接了下来——之前,钱锺书拒绝了与叶公超从妹的联姻。那是一篇很晦涩、很沉闷的政论。杨绛读懂都不容易,勉强七翻八翻弄出来,没想到叶公超看后说“很好”,很快登在《新月》上。这是杨绛的第一次翻译。“文革”期间,杨绛记起这篇翻译,把它作为“罪行”交代出来。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文章内容,单凭题目断定它是反动的。

    新中国成立后,杨绛翻译了《小癞子》和《吉尔·布拉斯》。翻译后者时,她已经在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组工作,一起工作的很多“老先生”都在翻译——写“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诗人卞之琳在翻译《哈姆雷特》,法国文学专家罗大冈在翻译《波斯人信札》,古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在翻译古希腊悲剧。当然,后来他们几位的工作都被“文革”打断了。

    1977年,散文家何其芳去世,他是钱杨二人的领导,后来又成为他们的朋友。在何其芳的告别仪式上,他们见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胡乔木、文艺理论家周扬、剧作家夏衍等人,才感到“文革”是真结束了。

    胡乔木和钱锺书原是清华校友,不过在学校时并不相识,后来成了钱锺书的领导,还不点名批评过他穿长袍,服装守旧。但“文革”后,胡乔木对钱锺书十分亲切,与之交谈常常开怀大笑。钱锺书猜大概是人在经历“文革”后,会变得心胸宽厚。胡乔木对杨绛也很关心,说自己是杨绛的忠实读者,愿意做她任何一部新作的第一读者。他还通过与杨绛的谈话,了解知识分子的情况。钱杨二人能搬入三里河的居所,也是胡乔木私下关照的,但他从未对两人提及此事。

    1978年,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出版。胡乔木读后觉得很好,但奇怪为什么没有序,就对杨绛说:“你写的《堂吉诃德和〈堂吉诃德〉》就很好嘛,为什么不拿来做序?”杨绛接受了这个意见,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增加了些内容,写成一篇《译者序》,很受好评。

    “杨绛的翻译精善秀雅,我们当年看到她翻译的《堂吉诃德》,非常赞佩。”孙郁说,“当时中国的学问荒废了很多年。她和钱锺书发表的新作充满了学术气和智慧,让人感觉知识界从‘文革’十年的暗区里走出来了。而且自‘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受俄国和日本的影响很大,多是左派和革命派;钱杨二人从欧洲回来,有一套不同的审美和学术取向,他们在前半生受知识界排斥,在‘文革’后重焕学术光辉,非常难得。”       

    孙郁认为,当时知识分子一部分回归“五四”传统,进行文化和社会批评,写杂文讨论中国文化的走向;一部分人整理国故;还有一部分人侧重译介,把西方经典重新整理翻译。钱锺书是第二种,杨绛和她社科院外文所的同事们是第三种。“他们的大量诗歌、小说译介,影响了当代小说家的创作,对当代文学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目送群星远去

    杨绛在漫长人生中结交的最后一位大师,大概要属“汉语拼音之父”、著名经济学家周有光了。2015年,109岁的周有光和104岁的杨绛碰巧同时住进了协和医院。周有光得知杨绛也在住院,想去探望。可是杨绛觉得自己状态不好,拒绝了。后来还是周有光让人直接把自己推到了杨绛的病房,两位世纪老人才见上了一面。双方第一句话都是“久闻大名”,杨绛还有些不好意思。

    当杨绛走在人生边上,回望往事时,留在她心中的名字大概不会只有“我们仨”。她的朋友不算多,但聚在一起时所散发的光芒不可谓不耀眼——

    2010年,杨绛给徐献瑜写了一封信,感叹“我们同到燕京借读的五人,如今只剩你我两个了”。那年7月16日,徐献瑜百岁生日,第二天就是杨绛的生日,女儿徐泓记得,父亲特地打电话问候,第一句就用吴侬软语直呼杨绛原名:“季康,你好勿啦?”这是徐献瑜生前最后一个电话。3天后他因病住院,3个月后病逝。再后来,杨绛和徐泓通话时说:“同到燕京大学借读的5个人,只剩我一个了。”

    这5人中,徐献瑜是我国计算数学的开拓者,也是我国第一个国家级计算中心的创建者之一;周芬和杨绛是一辈子的朋友,她曾是全国中等教育的四大名师之一,后来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教材;沈福彭成为人体解剖学专家,是山东大学医学院的创始人之一,他的遗愿是将自己的骨架做成标本,以便“能在倾心的岗位上继续站岗”;孙令衔把表兄钱锺书引荐给了杨绛,自己又成了杨绛的妹夫,他在康奈尔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精细有机化工方面的专家。 

    至于那个曾在站台上迎接他们的费孝通,后来更是大名鼎鼎,成为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他的代表作《乡土中国》《江村经济》是众多学子的必读书目。费孝通当年曾单方面地将杨绛视为自己的初恋,得知钱杨交往后还找杨绛吵了一架。但后来,他一直与钱杨两人保持着友谊,与钱锺书一起出国时,刚下飞机钱锺书的鞋跟就脱落了,费孝通对外联系多,手头有外币,马上借钱给他修好。钱锺书去世后,费孝通去拜访杨绛,杨绛送他下楼时说,楼梯不好走,以后不要再“知难而上”了。不过费孝通有新书出版,还是常送杨绛“指正”,有时也让女儿或身边工作人员去看看杨绛,送些花或小玩意儿。杨绛为了表示感谢,对费孝通做过一次不到20分钟的旋风拜访,心意到了,礼貌周全,也十足体现了她的个性。

    “我们现在的学者和作家,很多人都是一个样、一种类型。”孙郁说,“但杨绛和钱锺书很独特,他们处事、写作、做学问的方法和别人都不一样。在自我消失的年代里,他们能保持自我,同时又充满智慧和趣味。”如今人们怀念杨绛,其实是怀念她和那一代先生们的深厚学养和独特品格。

    可叹世间再无杨先生,而她的同辈人也多已远去。我们只能遥望他们的背影,追忆并感怀那个群星灿烂的年代。

最后的日子
杨绛,何以先生
群星灿烂的一辈学人
钱杨家族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