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逝于安静。
协和医院安静,5月27日上午8点,最后的告别极为简单,没有悼词,没有仪式,9点灵车驶向八宝山;八宝山安静,没有送行队伍,不留骨灰;三里河南沙沟小区安静,家门口贴了一张告示:“遵照杨先生的遗言,她去世后,家中不设灵堂,一切从简,谢绝一切花篮……谢谢大家理解。”家中所藏书画、碑帖、钱锺书遗物等,都已捐给国家博物馆。
这是杨绛先生去世后的现场,却又是她“打扫现场”的最后一步。自女儿钱瑗、丈夫钱锺书相继离世后,18年了,她一直在安静地“打扫现场”。
“钱先生手稿整理完了,她才安心而去”
就在杨绛去世前几天,商务印书馆原编辑郭红接到社里的电话,48册的《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两个月前正式出版,让她去取书。她想:钱先生的手稿总算出版完了,杨先生终于打扫完现场了,这真是一件完满的事。没想到几天后,杨先生就走了。
杨先生生于1911年,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00年,洽谈《钱锺书手稿集》的出版事宜,当时她还非常精神。见到她,我就感觉到,年老是不可怕的,人老了仍然可以很美、很智慧。她留着齐耳短发,老花眼镜用绳系着,垂在胸前,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因为她个子比较小,就会觉得她很娇俏,让人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她、为她工作的想法。
钱先生几万页的手稿,全部以扫描的形式出版。在扫描、编辑阶段,我和杨先生接触很多,经常要把扫描过的文件还回去,再把要扫的拿过来。杨先生整理手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那些手稿已经保存了很多年,有的被水泡过了,有的粘在一起,还有的缺损一块,她都把它们一一修补好,排好序。几万页手稿的前期工作,都是杨先生完成的。
她家的客厅就是书房,也是工作间,不像现在很多人家里那样,客厅是客厅,书房是书房。所以一进去就很明白他们家里最主要的内容是什么。客厅里一大一小两张书桌,一直照钱先生在时那样摆放,大的垂直于阳台门,小的平行于阳台门,二者呈直角。杨先生告诉我,大的是钱先生的,小的是她的。这一点很可爱,很多人读书、写作都愿意自己一个人,但他们二位始终在一起,在一个房间里。
2003年,《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出版,全是钱先生的文论,共有三大卷。2007年8月中旬,帮助杨先生打理出版事宜的吴学昭阿姨打来电话,告诉我杨先生的《走到人生边上》写完了。杨先生觉得我们出版《钱锺书手稿集》付出很多,对我们比较信任,答应让我们出这本新书。她8月中旬把稿子给我时,非常严谨,告诉我有一些引文的出处可能不太准,让我们帮忙核对。我们在核对过程中发现出入极少,可见杨先生是非常博学的。
我们请哲学家周国平老师给《走到人生边上》写了推荐语:“杨绛九十六岁开始讨论哲学,她只和自己讨论,她的讨论与学术无关,甚至与她暂时栖身的这个热闹世界也无关。她讨论的是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同时是她自己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杨先生看完很高兴,跟常年照顾她的保姆说:“知我。”
最初几年,我都是给杨先生直接打电话。后来我想,她这么高龄了,仍然处于阅读、写作的状态,还是把时间留给她自己,不要老去打扰。
杨先生喜欢在书里串门儿,她称之为“隐身的串门儿”。她写道:“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登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
2011年,《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出版,共20册。今年,《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出版。钱先生留下的几万页笔记,杨先生都为他整理完了,才安心而去。
从今以后,怀念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读她的书。
“假如没有二位先生的推荐信,没人敢发我的文章”
杨绛先生在社科院外文所工作了大半辈子,早年分到所里跟他们学习的后辈,她称之为“年轻人”。如今,这些“年轻人”都白发苍苍,所剩无几了。郑土生是其中一位。“文革”中,杨绛先生救过他一命,他对杨绛先生的感情极深。
我比杨先生小28岁,是晚辈,也一向称自己是杨先生的学生,但是她在送我书时,总是在扉页上称我为“贤友”,跟以前钱先生一样。我每次发表学术作品,都给她送去。2001年,我参与写作的十卷本《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全集》出版,我拿给她看,她很高兴,说:“这是了不起的成绩!”
很早之前,莎翁就是我和杨先生交流的主题。上世纪80年代,我完成了第一篇莎学论文《哈姆雷特故事的起源和发展》,提出历史上的哈姆雷特不是王子,只是后来当上了丹麦国王,他父亲也只做过驸马。这考证是颠覆既有定论的。我把文章给所里的领导看,领导说:“小郑啊,你的文章很好,材料丰富,有创见,文字流畅,指出了这么多事实上的错误,不仅外文所刊物不敢发,我相信没有哪家刊物敢发。”我就把论文拿给钱先生、杨先生看。他们看完后很支持,联名写了一封推荐信给《读书》杂志。杂志主编跟我讲:假如没有二位先生的推荐信,我们也不敢发,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和条件去核实那么多书。文章在1986年发表后,反响很好。
我现在还有一部130万字的莎学专著即将出版,可惜杨先生永远看不见了。
这么多年来,只要我身体还行,我就爱去她家聊聊天,哪怕我家离她家50多公里。杨先生早年就嘱咐我注意保重身体,不要等老了动不了。幸好当我也老了,我还能活动自如,还能自己提着瓜果坐两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到她家里看她。那些早年的叮嘱多宝贵呀!过年、过节、她过生日,我都去,通常每个季度一次,聊一聊国内外形势、所里情况等。
她特别关心我儿子的情况,因为他的名字是她和钱先生取的。我儿子今年39岁,刚出生时我给他取的名字是郑英,希望他有出息,成为一个英雄人物。二位先生觉得这名字不理想,让我过几天再来讨论。后来我抱着儿子去时,他们告诉我可以叫郑朋,这个名字含蓄一些,意思是广交朋友。我说:“那叫大鹏的鹏呢?”他们说不好,就叫朋友的朋。这几年,我每次去看望她,她都问我儿子的情况,有时还开玩笑:“你是不是又给儿子当牛做马了?”“又给儿子做饭了?”
后来,她听力越来越差,我问她什么,她听不见,只管自己说自己的。她问我什么问题,我就把回答写下来给她看。有一次,我找杨先生为我们所里的内部刊物《离退休生活》题词。但她手握笔时发抖,所以只写了五个字“全靠你们了”。
去年7月,杨先生104岁生日前夕,我联系几位老同事,写了一段贺寿的话拿给她看,她笑着看完了。一位老同事的儿媳为她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大家待了半小时就离开了,她没有精力接待那么多人。
今年春节我去看望她,但她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我就不忍心打扰,跟保姆说:“别叫她了,让她休息吧。”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杨先生。
“我为她感到高兴,她可以和家人相会了”
林鸿亮也是当年的“小字辈”之一,和杨绛先生一起下的干校。杨先生去世后,他本来想写一篇文章相送,然而百感交集,难以成文。
她喜欢安静。上世纪70年代,外文所的人在河南“五七干校”劳动时,我们经常把她一个人留在菜园的窝棚里,她在里面可以一边看菜园,一边静静地看书。
我们回北京后不久,她就退休了。随后就是她的译著代表作《堂吉诃德》问世,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恢复正常工作后,出版的第一部外国文学作品。我认为在文字上,没有多少书能超过它。杨先生文字非常美,她这种美不是辞藻华丽,而是在平淡、淡雅之上写出的美。他们老一辈翻译家,有独到的功夫,古文底子深厚,往往是先一段一段地翻译出来,再把文字打乱,重新组织。最后文字没有“欧化”,完全合乎中国人的口味,读来非常舒服。
前些天,我听说她住院了,并没有太担心。我80多岁都一身病,她100多岁了,生病很正常,而且这不是她第一次住院,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住住院就安稳出来。没想到竟然不能了。
接到消息时,我先是悲痛,继而为她感到高兴。她女儿去世19年了,丈夫去世18年了,这么长的岁月,她一个人很孤独。虽然有保姆陪在身边,但毕竟不是亲人。她走了,结束了这种孤独的生活,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和家人相会了。对她,这是个好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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