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火铺 2021年01月25日

  寒冷的冬日,我总想起故乡渝东南土家苗寨的火铺。

  “树大要发桠,儿大要分家。”苗寨成年子女分户另居,新炉升火冒烟的吉日,前辈必“包火”。老火铺上,一把茅草包一粒坚硬的红炭,端一碗衣禄富贵米,递给新居中恭候的儿子。儿子搁米于桌,置火包于新火铺内,俯身一吹,冒烟的柴火砰然而亮,火焰高燎:“引起了!”一脉香火得以延续。

  火铺离地两尺高,泥夯火心,插三脚,凳鼎罐,四方木板铺就,各方宽窄不一,最宽的一方称之为上面火铺,正对此方的就是下面火铺。火铺上摆放了草墩,干枯稻草卷制的圆形坐具,软和耐用,整个火铺可容坐10多人。上面火铺还可当床临时使用,扫灰除尘,铺上棉絮被子,就可歇客。

  只有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尊贵的客人,才能坐上面火铺。咯吱一声木门开,主人笑脸迎出来:“快请上火铺向火!”待客人落座,男主人双手捧来一匹上好的毛草烟:“抽杆耍!”女主人说一声:“烧口开水喝!”转身便抱柴架锅,站在地上靠着下面火铺忙开了。

  山寨过年,一屋老少必在火铺上吃团圆饭。团家气,圆族梦,拧紧传统孝和,抖落一年辛尘,吸纳新春热能。

  雪天里,大家围坐火铺上,家长里短,吹牛扯谈。火心里烧着棒棒柴、树疙蔸,噼啪炸响,火星飞溅。火光映红了一张张粗糙而又兴奋的脸。小娃儿挤在大人两膝间,红火灰里刨出童年乐趣,焦糊的烧红苕,甜润了小黑嘴。年轻妇女规矩端坐,穿针引线。汉子们嘴角叼着“黑武器”漫不经心吸着,白烟灰寸长也不掉落。老人们喝够了火边茶罐煨着的老荫茶,嘴里徐徐拖出长长的竹节烟竿,一拍膝盖,就开始讲那些遥远又古老的故事。

  记忆中,听得最多的是表伯伯的龙门阵,妖魔鬼怪的,忠烈尽孝的,强悍凶猛的,勤劳善良的,仁义慈爱的,什么故事都有。表伯伯参加过抗美援朝,肩胛负伤回乡,就住在我家屋坎下。我站在阶阳上,看着屋顶耀眼雪光,冷得缩颈抱耳双脚跳:“表伯伯,茶泡起啦!”他朗声应答:“要得,来啦!”还没等我转身爬上火铺,他就披着黄色军大衣,伴一股寒风跳进屋来,跺掉大头皮鞋上的残雪,笑着跨上火铺。那里空位早已腾让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坐稳后,扯了几句闲言,便言归正题。

  表伯伯确实是个摆龙门阵的高手,现在乡里民间很难再找到他这样的人了。一字不识,口若悬河,三天三夜不重样,而且精彩纷呈。正在大家聚精会神洗耳恭听时,他突然吱得一声踩了“急刹车”:“哎呀,不摆啦,晚上再来!”他摇头摆手,起身欲离。听客赶忙扯着他的军大衣不松手:“后头咋回事?摆完起嘛!”他仍躬着腰,屁股翘着,保持随时跳下火铺离开的姿式:“肚皮唱‘空城计’了!”母亲也拦着劝说:“快坐,摆完起,我来弄饭。”“那好嘛,你们硬要听,我接着往下摆嘛!” 表伯伯这才坐回原处,重拾话头。

  母亲架耳锅,炒阴米,拿出家中“奢品”,米籽泡泡冲糯米酒水喝,一人一碗,一饱二醉。

  我惊异于表伯伯的口才,也许他旧时在龙池老场茶馆听过说书,学会了摆到惊险处吊人胃口、故意卖关子求充饥的鬼把戏。其实他不知,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他无意之中也填充了山寨老老少少的精神“饥腹”。

  如今,山寨都修了二三层楼的新房,楼房也怕柴火熏黑,村民们就在屋顶搭建了火铺屋,依然保持寒冬烤柴火的老习惯。这火铺由地火铺升高为楼火铺,每次烤火,不光坐得更高,大家谈得也更远了。

  (作者供职于重庆酉阳水利水电实业开发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