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过了耳顺之年，却依然把过年很当回事儿。不仅一过元旦就天天挂念着，而且早早做起物资准备。家里周边的超市、农贸市场，跑了一遍又一遍，还不断地翻弄手机下单，博搜众采各地特产。
要让年味儿浓些，当然少不了儿时漫游于舌尖上的那些味道。我出生于九省通衢，对洪湖粉藕、洪山菜苔都情有独钟。那种紫红皮儿黄花、气味芬芳的嫩苔，以洪山一带生长的品质最佳，入口有种甜糯味，加入腊肉、干椒爆炒，油滴滴、香喷喷的，令人不忍停箸。这次网购的菜苔，注明产于洪山区洪山乡，我以为找到了正宗，两天后收到快递，打开却傻了眼。印象中那种手指粗的鲜苔，却变成了孩子手腕般粗细，四五根就能炒满满一大碗。不过，好在这肥肥的菜苔外貌虽怪异，但仍有老味道，还是那么香甜。
炒三丁是家里春节的必备菜品，可谓祖传。干子丁、肉丁、榨菜丁，烩在一起，佐以豆豉、青蒜，很是下饭。记得小时候，奶奶是家里的主管与大厨，每到大年三十前夕，她都要亲自动手，备好几大盆三丁原料，分几拨在柴锅里炒熟，一溜儿摆在通风处，能从除夕吃到正月十五。好多年，炒三丁一直是家里过年的主菜。
直到前些年我到安徽采访时才发现，炒三丁是地道的徽菜，难怪出生于安庆的奶奶那么喜爱它。那时过年离不开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生活物品短缺。平时每月每人只发半斤肉票，过年顶多一斤。奶奶负责采买，她总是集中当月的肉票，买回一块带着厚膘的五花肉。肥肉大多切块炼成猪油，整月只有一两次能尝到肉味。即使过年，也只有除夕、初一吃肉能管够，其他年假日子，炒三丁自然成了天天不缺肉味的佳配。
过年票证特别多，是与我年纪相仿人们的集体记忆。也不是有票就能买到东西，好点儿的东西人家凭票先买走了，你落在后边，捡些剩下的次品，过年时的心情一定好不了。于是，年关将至，我都要凌晨三四点起床，陪奶奶去菜场排队抢购。奶奶是小脚，黑灯瞎火走夜路不稳，十岁左右的我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菜篮子，篮子里还要放个小木凳。走将近半个小时，进入菜场前，匆匆捡几块半截红砖。菜场内，肉蛋菜鱼与豆制品都是分摊出售，在奶奶指挥下，我们迅速各排一队，剩下的队，用砖头排上。等待的时间不短，让奶奶坐在小凳上稍事休息，我得在几支队之间来回跑，防止别人插队或把代表我们的砖头扔掉。天亮开市，还得跟各队排在前后的人沟通好，以便轮到时能及时挤到前边。一通紧张下来，一把花花绿绿的票据，终于换回了一堆年货。
买齐了配给的年货，其实还远远不够，好在家里还能自力更生。奶奶做腌菜，瓶瓶罐罐堆放了不少，有豆腐乳、雪里蕻、辣萝卜、腊八豆等。我主要负责养鸡，一年总能出十来只蛋鸡，鸡蛋基本可以自给。可有一年春节，屋外鸡窝半夜突然发出尖厉的叫声，由于风狂雪骤，我没敢出门。天蒙蒙亮时，披衣出去一看，挡住鸡窝门的木板歪在一边，鸡窝里的母鸡少了一只。旁边雪地上，一片凌乱的脚爪印和散落的鸡毛格外扎眼。“不好！黄鼠狼叼走了那只最会生蛋的黄麻鸡！”
我幼小的心脏“呯呯呯”一阵急跳，热血直涌脑门。家里按定量买回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拿不出多少喂鸡。为了养活养好这群鸡，春夏得种菜捉虫，秋冬要捡穗寻糠，弄不好遇上鸡瘟，一茬小鸡死光光，还得重来一遭。我和家人不但与鸡相互依靠，而且在喂养中与它们建立了感情。上学路上，它们会送我很远。放学回家，见我便欢啼相迎。每次非要杀鸡，我都忍不住流下眼泪。现在，最心爱的黄麻鸡被恶兽叼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立刻套上奶奶做的低筒棉鞋，袜子都顾不上穿，就急步循着爪印直追，一心要把鸡夺回来。夜里的雪下得特别大，路上的雪有尺把厚。很快上了山，棉鞋里也灌满了雪，寒冷从脚串到心里。碰到树，又有大量雪花飘落下来。等我爬到半山腰，发现一个大雪窝，十分杂乱，再往上，只见爪印，未显拖痕。我跳下雪窝，用手扒雪，不一会儿，露出鸡毛，再掏，拽出半只剩鸡。
从黄鼠狼口中夺回的半只鸡，被奶奶做成了一锅鸡汤。唯一的鸡腿，自然放进了我的碗里，至今仿佛还嘴留余香。
食物短缺年代有关吃的记忆，是可以惦念一辈子的。小时候，春节玩的文化元素，我也记得很牢。那时候，春节下雪是常态，滑雪车成了必玩项。我的雪车是自己做的——找来两根竹片、几块木头，先将竹片一头烤烫折弯，再把锯好的木片钉在竹片上，形成一个小座凳，雪车便大功告成。出门就是坡路，雪后人一走又结成冰，很滑。扛着雪车走到高处，坐上去，两手紧握木棍用力一撑，连人带车便呼啸而下。大群的孩子一起滑着、喊着，痛快极了。
近几年，小外孙已经长到我玩雪车时的年纪，过年期间，忍不住要带他重温旧技。网购的雪车是钢制的，很沉，但很宽大，大人孩子能一起坐着滑。去年带他到北京与河北交界的潮白河边玩，可河岸沿线安装了两米多高的铁栏杆，愣是没滑成。今年春节，栏杆不见了，那段冰面满是人。我与小外孙自由自在滑着，见有凿冰洞捕鱼的，便停下来分享他们的乐趣。垂杆钓起来的多是小鲫鱼，下网捕的不乏十多斤沉的大白鲢。看冰洞，墨青色、水很清，是密云水库大量向河道放水所致。我想，这鱼味道定是很好。
年年有鱼，岁岁平安，眼前的情景，不正寓意着中国人对于吉祥美好的期待么？当现实与内心的期求达到协调之时，我觉得，这个年过得真不错，也期盼着下次过年能更好！
（作者为人民日报海外版旅游部原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