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黄土高原与关中平原接壤过渡区域台缘上的矿区,满目是沟壑纵横的大山,没有一片平展的草地和森林,更不见一条像样的小河。在群山的褶皱里,若能见到一处巴掌大的芦苇塘,实在不易。
幸运的是,那时我住的渭北山区的矿上,周围有一个小芦苇塘,就在我家马路对面大槐树下面的沟里,二三百米远处。
夏日,芦苇长过一丈多高,碧绿葱茏,钻入其间清凉无比。秋天,芦苇转黄,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一片,煞是神奇。凉风吹来,芦苇塘里昼夜不停发出沙沙的声响,时而轻柔委婉如泣如诉,时而细碎杂乱,似时光匆匆赶路的脚步声。霜降过后,农人收割后的芦苇塘,没了芦苇,留下满地枯黄的芦叶、一汪汪积水、芦苇断茬以及沤黑的烂泥,一片萧条。
春节一过,满山遍野及沟道里还是一片冬日的萧瑟,杨柳没有泛绿,山桃还未发芽,芦根却已萌发出芽根,悄悄拱出地面,冒起尖尖的芦笋。待春风吹过山野,山花烂漫时,芦苇塘早已绿意盎然。端午到来,芦苇的清香包裹着糯米的香甜,弥漫整座矿山。麦收过后,盛夏到来,芦苇塘又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游戏在芦苇塘,我常常幻想自己身处《沙家浜》里浩瀚无边的芦苇荡,想象江南泽国烟波浩渺的壮观景象。还想起白洋淀中的雁翎队,《荷花淀》里的水生,以及那一群水灵的女人和她们巧手编织出的白净漂亮的芦席,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到沙家浜和白洋淀的水上去荡舟潜水。
有一年冬天,三姐出麻疹浑身滚烫,母亲惶恐落泪,眼巴巴望着不知所措。父亲听人说熬煮芦根服下有救,下班一进门便拿起斧头奔向芦苇塘。六七岁的我连忙带上手套和皮帽子,穿上千层底的棉窝窝鞋,抓起小铁铲追赶而去。
我还没到地方,远远望见父亲已抡起斧头在地上刨挖。到了跟前,见父亲手中的斧头落处,冰花四溅,砍挖半天才弄出个拳头大点儿的小坑。我用小铁铲在地上用力铲了两下,地面连一点痕迹也没有。整个芦苇塘,空旷寒冷,一根根寸把高的芦苇断茬和枯烂的芦叶被结结实实冻在厚厚的泥水冰层里,我这时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拿镢头或铁锨来,只带一个短把的斧头了。
站在父亲身后,看他一点点砍挖,冰花溅满全身,落在脸上迅速化作一个个泥点,我心里失望极了,心想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挖到芦根。就在这时,只见挖开的地方泥水层松软起来,父亲要过小铁锨,铲出一些稀泥,将手伸进冰冷的泥水中,用力往上一拽,听到一声轻轻的闷响,瞬间提起一根一尺多长白生生的芦根。随后,父亲又从中一连拽出七八根,在旁边的小河里洗了手,扯些干枯了的马岩草捆扎好,将冻红的手在腋窝下擦干,领我回家。
母亲很快洗净芦根,放进砂锅里煎熬。三姐喝下一碗清香味淡的芦根汤,第二天竟开口说话了。一个多星期后,她全身的麻疹神奇地消失了,不几日便痊愈,背起书包上学去了。没过几天,我也出了麻疹,母亲没了几日前的惶恐,只催促父亲再去挖芦根,如法煎煮,没多久我也痊愈了。
这是我人生中最早接触中药,也第一次知道生病后除了在医院打针吃药,中草药也能治病救人。遗憾的是,我外出求学工作后没几年,有次回矿上,发现芦苇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荷塘。
此后多年,每次回矿上,我都要去原先芦苇塘所在的地方转转,甚至趁着夜色去过,但终因满脑子都是儿时芦苇塘的画面,因此无心领略荷塘的景色,只好怏怏不快离去。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有二十多年再没回过矿上,可那片芦苇塘在记忆中依旧清晰,每每想起,内心温暖又平静。
(作者供职于陕西崔家沟能源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