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星辰副刊

中国能源报 2021年05月0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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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荷锄

■包德贵 《 中国能源报 》( 2021年05月03日   第 24 版)

  父亲走了,他的那些锄,还挂在老屋檐梁上。

  锄是传统农具,一头一柄,像阿拉伯数字7。这种极简形制,最符合力学原理,人的体力通过手臂、锄柄和锄板的三角传递,作用到锄尖上,最节省体力。

  那些锄,悬挂梁上,共有三把:一把平口锄,一把阔口锄,另一把是镢。平口和阔口都是竹柄,镢是青杠木柄。汗水和掌心长年累月的浸渍、摩擦,让两种不同材质的柄有了包浆,呈现出古铜一样的油润红亮色泽。

  一个正经的庄稼人,是极少让锄安逸挂梁上的。父亲常说:“庄户人家,咋可以让牛下轭、锄上梁?”牛下轭、锄上梁,意味着日子的停滞与虚晃,不是正经庄稼人所为。父亲荷锄下地,一米六不到的矮小个子,人还没锄柄高,但对他而言,锄就像士兵手里的枪,是庄稼人的武器,肩上有锄,才是真安逸!

  不同的锄有不同用处。平口是日常用锄,锄口窄,锄身轻巧,适合熟地翻作和水田作业;阔板锄板面宽而锋利,适合菜地、贝母地松土锄草;镢厚沉而结实,开山拓土掘石挖坑,使得上劲,是锄、耙不可替代的。

  春夏耕作时节,父亲荷锄下田,筑田畻、翻田角、剔田坎……锄成了手臂的延伸。稻苗插下后,父亲在田间逡巡,田水涸了,或者溢了,需要堵上或打开田塍缺口,只见他手起锄落,不用弯腰,几锄头下去,就将缺口堵上或者启开。稗草是田间的霸王草,与稻苗争肥,父亲眼到锄到,准确将其连根挖起,四周的稻苗毫发无伤。

  每日早晚时光,父亲下地,肩上的锄换成阔板锄,几畦起收的土豆地要改种萝卜、青菜,豌豆要上架,茄子地要除草,贝母地硬起壳了……阔而薄的锄刃在板结的畦土间游走,松开的土像花儿一样绽放。入冬后,田间活儿少了,父亲肩上的锄换成了镢,山脚下那片砾石柴荆覆盖的荒坡,他要翻掘出来。

  荷锄是庄稼人的日常状态,日子久了便成为一种生命常态,哪天要改变,反而会不适应。父亲老了,有人介绍他去城里的幼儿园当门卫,他去时非要带把锄走,谁劝都没用。结果,他的锄在幼儿园花坛里找到用武之地,空闲时他在那里莳花弄草,忙得不亦乐乎。

  作家刘亮程在他的《扛着铁锨进城》一书中说,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像一块未曾开垦的荒地一样充满诱惑力。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扛一把铁锨背着半袋种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在找一块地……我从城市的一头流浪到另一头,找不到一块可耕种的土地。最后我跑到广场,掀开厚厚的水泥板块,翻出一小块土地来,胡乱地撒了些种子,便贼一样地溜了回去。”“醒来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我知道扛了多年的那把铁锨还在肩上。我庆幸自己没有彻底扔掉它。”

  刘亮程很清楚,有些东西,一旦成为生命的载荷,不是想扔就能扔得掉的。

  父亲的那些锄挂在老屋檐梁上,每次望见我,我心头不由得隐隐作痛:荷了一辈子锄的父亲,临走,我们竟没想起让他带几把锄走。这个荷了一辈子锄的小个子,没有一把锄在肩,在那边的日子,该多么寂寥无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