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是缄默寡言的农家人对土地的一次盛大抒情。

　　水田上，白鹭三三两两立着，迈着细长的腿，在田野里谛听春天的脉动。燕子剪开了柳叶，衔着从南国带回的春讯盘旋在天地间。村庄静卧在一片水墨色的流云下，似乎还未从严冬的僵硬中缓过来，半梦半醒睁着眼睛。风中，春寒犹在，晨光拂过父亲的呼吸，在水田里划开道道涟漪。

　　“走，下田去！”父亲抖了抖牛绳，招呼着老伙计。

　　蓑衣是父亲的礼服，斗笠上有每一次春天留下的吻痕。牵着牛，扛着犁铧，他像一个举起笔的诗人，把灵感提在笔尖，准备在大地上挥毫，记录大地酝酿已久的深情。那双空荡了一整个冬天的手，紧紧握住犁，沉重而充实的手感让父亲的心踏实了不少。

　　随着风一声清亮的欢呼，等待已久的耕耘终于化作一个个动词。宣泄、跳跃，要把激动的心情喷薄而出，像一阵浩荡的长风，要为整片田地写下崭新的定义。犁铧写下诗行，用铺陈、起伏的排比尽情吟咏春天，当波浪涌动时，一声声惊叹便从大地上次第生长了出来。

　　牛打着响鼻，对着远方的白鹭与燕子一一问好。父亲扬起鞭子，力量全留在了半空，只将声声催促送到牛的耳旁。这头牛和我一起长大，不会说话的它，便用一垄垄的土地交出了回答。蹄子下，泥土向后跃动，又被父亲踩碎，像踩碎过去一年的苦涩与辛劳，让土地更适宜新的故事生长，一年比一年丰茂。

　　休息时，父亲也要让双脚和田野靠在一起。坐在云的下面，坐在田野的边缘，他的目光漫过每一颗幼苗，越过村庄的篱笆，沿着炊烟一路飘向天空，望向降落到未来的一场场大雨，望向贮存在天空上的一缕缕阳光。那一刻，无数农谚从他的旱烟里冒出，他的身影渐渐有了气象学家的轮廓。

　　“知道时节的雨就是好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父亲不会背唐诗，但却始终记得关于雨的诗句。春雨如约而至时，他点一支烟，坐在窗边，静静倾听天上惠泽的呢喃絮语。

　　或许相比我，父亲更懂得春天的浪漫吧。远远地，在他渐渐弯曲的腰背上，我看见了春天最生机勃勃的注脚。

　　每到春天，我总会想起春耕的情景。原来，时间也像一头老牛，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一些风雨温柔的梦里，依旧能够听见犁与土壤的对话。我也渐渐意识到，春耕已不仅仅是一项农事，而是一枚沉甸甸的文化符号，一种生存美学的象征，一种希望与喜悦在季节中的隐喻。那一幅田园风光，在每一年春回大地时，都酝酿着勃发的灵感，等待着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前去唤醒和耕耘。

　　(作者供职于河海大学水文水资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