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祖母

　　买来的棉布床单缩水明显，正好有一块同色布料，趁孩子睡熟，我在客厅忙活拼接。穿针引线，在布料里行走，突然想起了祖母。

　　祖母有一双巧手，不仅会裁剪缝制衣裳，还会接生。小时候，我和祖母同睡一床，时有半夜狗吠敲门，定是有人请她去接生。刚开始我还闹着同去，被回绝后，只好乖乖躺在床上等，有时醒着等来她带回热乎乎的鸡蛋，那是顺产；有时等睡着了，不见她归来，那生养必定艰难。从三十多岁到去世前一两年，一直有人找祖母接生，前后大概五十年之久。

　　祖母身形纤细小巧，能说一口地道的无锡话，一口雪白细密的糯米牙最是好看，哪怕说侉气的家乡话，都甜丝丝的。与苏北大地上泼辣生长的女人们不同，祖母更像一朵精致的蒲公英花，轻轻绣在故乡的衣襟上。

　　印象里，祖母是忙碌的，欢乐的，满足的。田里的活，她一概不会。嫁给祖父，也是因为家里没有旱地，几百亩水面，雇人看着，若有家用需要，喊人割一船芦苇，换米换油换布头。后来分田到户，水面交公，分得旱地，但祖母一辈子没下过。她在家中操持家务，闲下来便做衣裳。一年四季，单衣棉衣，全部手工，全是大襟，从裁剪到缝成，满打满算两天。那细密的针脚，简洁的盘扣，恰到好处的腰身，圆润的领子，比买的合身。

　　祖母常穿一件蓼蓝的大襟衣裳，挽一个发髻，小巧光洁的脸总是笑盈盈的。她从不抱怨，也不发火，安静踏实地操持家庭，为村庄延续生命。

　　在成长的日子里，祖母用成倍的爱滋润我们。她比母亲有耐心，比别人家的祖母聪明有活力，能陪我们踢毽子，会用铜炉炸蚕豆；她有讲不完的江南故事，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样的时代歌曲；她做的手擀面很好吃，包的韭菜饺子很香；她洗的衣裳很干净，收回来都叠得板板正正；她的饭量很小，浅浅的一小碗，吃菜只搛自己面前的几丝丝；她从不高声朗语，我们挨训受批评，她总是第一个揽我们入怀……

　　祖母的生活也不总是万里无云，尤其是母女关系。隔河而居的女儿，从未体面和亲热地对待过她，那是一个纠缠着宿命和时代的结，可她放下了，不计较，依然像一朵老葵花，围着我们转。

　　生命最后，祖母如炭火无力，瘦弱怕冷，脑子糊涂，常常半夜三更开门出去，或许是想起那些接生的岁月。那段时间，父亲整夜陪着她，有回一觉醒来，手一摸，旁边的人没了，吓得一跃而起，趁着月色找遍村道和河码头，均无获。回转家中，发现祖母在祖父的遗物边蜷成一团。

　　光阴荏苒，无锡城里的市井生活到底是什么样？选一个春日，我要去看看，我要在那条沾了杏花雨的青石板巷子里，寻一个穿大襟衣裳，戴银镯子，挽洗衣篮子的小姑娘，那是祖母女儿时的模样。

　　（作者供职于江苏省仪征市市委组织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