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渐老,睡眠越发浅了,黎明一阵急雨,搅得睡意全无。
晨起推窗,刚好雨过天开。晨光熹微中,远处烟笼新碧,近处浅池水漾,窗前一树银杏叶,葱郁葳蕤,浓绿鲜润,一阵风过,送来一股浓香。
“什么花这么香,莫不是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吧?”我在心里嘀咕。
于是匆匆下楼,果然,洁白丰腴的栀子花开了一大片,花瓣上,沁着晶莹的雨珠,随手掐下一朵,别在衣襟上,素雅俏丽,芬芳悠然。
蓦然想起小时候,爷爷种菜,最喜欢在菜地周边围上篱笆,但他围篱笆,与别家不一样,别家都是用竹条绕着木桩,简洁明快。他倒好,种上一圈矮栀子或野蔷薇,占地不说,还遮阴,一亩地,只剩七分能种作物了。可奇怪的是,奶奶也从不埋怨爷爷,任由他在地里“胡作非为”。但有一点大家总是很佩服,爷爷种的菜,样样都比别人家水灵。
初夏时节,气温刚刚好,既没有暮春的薄凉,又没有盛夏的炎热,这样的日子,爷爷和我必早起。小小的院子里,爷爷拿着石锁炼把式,我则捧着书咿呀有声,奶奶踮着小脚出去摘菜,从菜地里回来时,路过院子,留下一阵流动的芳香。不用看,我也知道,奶奶肯定折了好多栀子花。
那段时光,奶奶的餐桌上也是鲜艳的,要么南瓜花煎蛋,金黄透亮;要么红苋菜开汤,一碗绯红;要么鸡毛菜素炒,鲜嫩青翠。但最常见的还是凉拌栀子花,洁白的花瓣放在开水里焯过后,加入盐、味精和香麻油,轻轻拌匀后,撒上点葱花,一碗爽脆可口的凉拌栀子花就上桌了。
都说农人粗鄙,不懂插花雅事,可在我记忆中,奶奶家的窗台上,几个粗陶罐里总是插着鲜花,花不名贵,却很当季,山野里开什么花,就插什么花。奶奶插花有个小癖好,喜欢在水里加一小勺盐,特别是插芍药、栀子时,盐会稍多一点,我问起缘由,奶奶回答:“人没盐,没劲。花没盐,没神。”后来读《遵生八笺》,读到“栀子花,将折枝根捶碎,擦盐,入水插之,则花不黄”时,忽然明白了奶奶这个小癖好的妙用。
栀子花不像野蔷薇,开花时间短。单朵栀子花只有四五天的花期,幸亏枝干上花蕾较多,你开罢我登场,前前后后也能开上个把月。相对四五天的花期而言,栀子花苞孕育的时间却很长,长达两三个月,也许栀子早就懂得了厚积薄发的道理,因此,只要一开,就特别香。
记得汪曾祺先生曾这样描述过栀子花: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栀子花粗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汪老先生这样直言不讳地赞扬栀子花,真是率真、洒脱。我想,也只有栀子花才承受得了这样的赞扬。
前段时间,读许冬林的散文,读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有一次,下班回家途中,路过一片栀子花,实在是喜爱得不得了,就“偷”了一包栀子花,因为这花是公家的,怕有闲话,于是将包包的拉链拉上。快到家的时候,赶紧将花一枝一枝掏出来,因为担心那香气憋久了,散开来,会把包包撑破。
好有趣的“偷花贼”,好大胆的想象,她一定拥有一颗有趣的灵魂。其实,就像许冬林文章里所说的那样,女人爱花,天经地义,即使“偷”,那“罪行”也轻于文人偷书啊。
(作者供职于五凌电力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