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沂蒙山区,吃着母亲摊的煎饼长大,可我一直没能领悟,煎饼为什么是圆的呢?
“圆如望月,大如铜铮,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这是蒲松龄《煎饼赋》里的描述。
不仅煎饼是圆的,就连制作煎饼的设施和工艺都是圆的。烙煎饼的鏊子,用生铁铸就,直径二尺,状如铜锣;磨煎饼糊的石磨,磨圆如盘,磨鲜流汁,磨干出粉。推动石磨,一圈圈旋转,石磨中流淌出制作煎饼的糊糊。
不知从何时起有了这样的印象,母亲支起圆圆的煎饼鏊子,盘腿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编制的蒲团上,先用油布匀匀地擦一遍鏊子,鏊子即刻泛起油亮的光泽,酷像一位沂蒙汉子黝黑的脸庞。
烧火用的柴草,是母亲从野外捡回的细软野草,火稳、面大,势头均匀,烙出的煎饼筋道。鏊子滚烫的时候,母亲顾不得理一下鬓前的一丝散发,用双手捧一团面糊,放在鏊子的边缘,由外圈向里快速旋转滚动,糊子便附着在鏊子上,用篪子旋转圈刮平。随着一簇簇升腾的火苗,当一团蒸汽飘过,一个满圆状的物体,由白变黄,像东方日出般悄然显现在鏊面上,飘出香喷喷的味儿。煎饼熟了,母亲双手一揭,一张散发着五谷杂粮香气的煎饼做成了,圆圆的,薄薄的,黄灿灿的。浮光轻闪,映红了母亲的笑脸。
擦鏊子、滚糊子、添柴、用篪子转着圈地摊刮,这样一连串的动作,要重复少则上百次,多则上千次。母亲烙煎饼,像是在绘画,仿佛在不停地画着一个一个圆满规整的圆,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母亲的煎饼,书写着沂蒙家乡曾经的清苦生活,是上一辈人盼望摆脱苦难,期待过上圆润、充实生活的见证。母亲的煎饼,也给艰难的日子带来希望。
“家家支鏊子,户户摊煎饼”是母亲刻骨铭心的回忆。革命战争年代,煎饼作为支前物资源源不断供应前方战士。
母亲说,那时候,男人上战场,女人在家摊煎饼支援前线。那是食物匮乏的岁月,做军粮的煎饼,是一家老小省出的口粮中经过挑选加工的,原料除了地瓜干外,还掺一些麦子、高粱,做出的煎饼筋道、开胃、耐饥饿,好保存。而母亲吃的煎饼,几乎都是霉烂地瓜干做的,黑乎乎的,吃到嘴里苦得直想吐,咽到肚里难消化。到了夏天,煎饼放久了长绿毛,在太阳下晒晒,拍打拍打,用开水泡着吃。
母亲的煎饼包容性极强,以她特有的质朴、坚韧和敢于牺牲的境界,让战士们感动备至,士气大振。在著名的孟良崮战役中,战士们打了一场漂亮的山地运动歼灭战,全歼了国民党“王牌军”。
也许,只有经历和亲眼目睹了做煎饼复杂的过程,才能理解母亲的艰辛和付出。
母亲常常在鸡叫头遍起床,准备好原料后,在煤油灯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着,等到鸡叫三遍后才叫醒家人。赶在天亮前磨完两三盆烙煎饼的糊子,要围着石磨转上数以千圈,转得两腿发酸、头晕目胀。而母亲推完磨还要接着烙出一张张煎饼来。到了闷热的夏天,低矮、狭小的草房里,烟雾缭绕,鏊子像个大火盆,温度四五十度。这夜半三更之劳、烟熏火燎之苦,似乎只有像圆圆的煎饼一样柔韧、勤劳、纯朴、善良的母亲才能承受。
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夜,窗外传来“咚咚、呜呜”的熟悉声音,那是母亲推磨的脚步声和石磨的碾转声。母亲告诉我,准备特意为我做一次麦子煎饼,作为我远行的干粮。我只知道,在那样的贫困年月,吃一次小麦做的煎饼,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帮着母亲支起那顶跟随她大半辈子的鏊子,点燃柴草,圆圆的鏊子下面,四处喷散的火苗,像一个个小生灵,忽进忽出,不时探着小脑袋,仿佛是要见证一幕催人泪下的母子话别。
炉火映照母亲的面颊,岁月的风霜,不知何时已爬上了她的脸庞。辛苦的劳作和艰难的生活,早已使母亲的青春和生命暗淡无华。
我吃着母亲的煎饼长大成人,却从没有这样用心端详过母亲。我轻轻理一下她鬓前一缕的白发,擦去她脸上的汗水,看着她重复做着那一连串熟悉的动作,不停地在鏊子上绘出一个个圆满规整的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母亲要为我画多少轮日月,照亮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填充多少饥饿的岁月,铺平多远的坎坷小路……
多少年后,那一摞摞煎饼,成了叠加的记忆,情感的厚度。母亲摊煎饼时那朴实的画面,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如梦初醒:煎饼之圆,母亲之心。圆圆的煎饼,圆的,是一种信念,一种期盼,一种幸福,是母亲的初心与梦想,是滚滚向前的好日子……
(作者供职于黑龙江兴凯湖电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