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有座山,名曰虞山;山下有座庙,名唤兴福寺。南朝萧梁年间,上既有天子以身事佛,下亦不乏刺史舍宅为寺。于是,兴福寺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
大唐天宝年间,来了一位“竹杖芒鞋”的“背包客”,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也难掩眉目间残存的清朗。石径幽长,当他看到寺前涧泉淙淙,林后幽鸟鸣啭,顿然心生欢喜;古柏森森,一抹黄墙掩映在烟岚环翠间;落红有声,禅院安静得很。须臾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随口吟道:“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短短四十个字,让眼前这座低调小众的寺庙从此进入中国诗词文化的浩瀚海洋。
一千多年后,在一个清晨,我走进了这座兴福寺(破山寺),并忍不住以诗情想象观览:看这条石子小道,觉得是当年诗人走过的;“曲径通幽”说的是山坡上那片竹林;茶馆旁的空心潭,或是当年诗人用来泡茶喝的泉水……救虎阁前,方方正正的白莲池更似一块端砚,蘸池水为墨、以青竹为笔,必能写下“一倡而三叹”的珠玑妙句。镇寺之宝“三绝碑”更是集米芾的手书、常建的诗歌、穆大展的雕工于一身。上下打量碑文《题破山寺后禅院》,诗,固然是脍炙人口的好诗;字,更是笔走龙蛇的好字。
如今,有很多人像我这样,被常建的诗吸引而来,赏景、品文、怀古。惜乎,正史对常建的生平记述,不过寥寥数语。常建是幸运的,他未及弱冠便进士及第;常建又是不幸的,他官运奇差,长期沉沦失意。在这种不幸下,他选择过着漫游生活。脱离了名利官场樊笼,其实也挺好,诗与远方便在兴福寺里实现了交汇融合。
兴福寺看似冷清,却从不寂寞。一八九八年,这里迎来了一位鹤发老者。他佝偻着腰,拄着拐杖,颤巍巍踱过通往寺庙的青石板桥,两扇幽深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当老者正欲抬脚跨过山门之际,忽然扭转了头。他浑浊的老眼漠然打量了一下门外的世界,然后一声轻叹,背过身去。从此,廉饮堂,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驿站。
这位貌不惊人的老者叫翁同龢。他21岁选为拔贡,23岁中举,27岁进士及第,是妥妥的“学霸”。可会读书并不见得会做官,尤其是在风谲云诡、充满内忧外患的十九世纪末,“子曰诗云”这套早已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了。翁同龢虽然官居要职,但他的才干并不足以持国服众。“居心叵测,并及怙权”,恭亲王的临终评价,为光绪皇帝敲响了警钟。最终,一道革职之令切断了师徒间所有的情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言辞之间颇有“画地为牢”的味道。
翁同龢曾是光鲜无比的“帝师”、叱咤朝堂的重臣。当夕阳照下,被革职“开缺回籍”的他,没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常到家乡常熟的兴福寺里走一走,或是一个人站在殿前那棵老樟树下,透过萧瑟而固执的枯枝,仰望着水洗般高而湛蓝的天空。他想到,很多年前,他在紫禁城的上书房给年幼的光绪帝授业解惑,突然,天空一个炸雷,吓得小皇帝哭着直往自己怀里钻。他紧紧搂着小光绪,柔声安慰,眼里满是慈爱。彼时的师生情谊胜似父子……
又一个深秋,“翁师傅”吃力地攀上虞山之巅,他举目北眺——爱徒光绪帝永远是他心头放不下的牵挂。彼时,地处江南的虞山上风好月好,皇城内,江山名义上的主人却泣血瀛台。
往事不堪回首,京城亦无可再恋,而老人布满褶皱的脸上,仍保持着端庄风度。突然,树上一片枯叶掉下,砸在他光秃的脑门上。老人这才蓦然醒转——包含自己在内的这个如黄昏一般的时代,已逐渐落下帷幕。
兴福寺的大门,在岁月冲刷中开开合合,容纳了多少沧桑历史的影子。我在寺内逛完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深沉纯净的钟声。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便感到身后真正成了“万籁此俱寂”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