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起萧山,东到曹娥江,原先是一片汪洋恣肆的大湖。早年,老人们传说:“鉴湖长,三百里。”浙江地理志中也常见到类似的记载。后人在湖的东北边筑了一道大堤,把鉴湖和杭州湾隔了开来,绍兴人管钱塘江入海口这条堤坝叫作“海塘”。
很多年过去,鉴湖的水源渐渐枯浅,面积竟缩小了数倍。湖底的高地显露出来,一块块的,大小不等,星罗棋布。绍兴人于是掘湖造田,在高处建造了村落,而低洼的地方因积水成渠,形成了许多条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乌篷船便如一把梭子,穿插于稻田、竹林和村落之间,在大地上织成一幅无边的翠碧图。船行河面,远观像一个个黑得发亮的甲壳虫。船艄有两支橹,交叉划水时,水面被搅成连接的“之”字,乌篷船就在这无穷尽的轨道上划行,快的时候似飞翔,慢的时候如爬行。“青山绿水乌篷过,碧绿丛中一点墨。”绍兴水乡的风貌,确实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艳丽,而是水墨文人画般的淡雅。
农民和渔夫用的“脚划船”,没有高大的躯壳,而且经常不用篷。即使有篷,都是白色的。新船篷一律用竹子编成,起初泛青,太阳晒久了,便成了灰白色。唯有乌篷船的篷是黑漆漆的,明光闪亮,简直和民间工艺品一样。船舱里,甲板和两舷被漆成了黄褐色,配上同样色调的简单桌椅,给人以美的享受。船头或漆了别的颜色,甚至是彩绘的猛兽,但那兽头通常是微笑着的。
过去,每年清明,萧山城厢的人家和绍兴人一样,都照例要租条乌篷船,带上祭品去扫墓。全家换了新衣裳,大人给女孩子点上胭脂。男孩子十一二岁,正是贪吃贪玩的时候,大人便抓一把瓜子儿、给两个供果就打发了。河路上,两条乌篷船相遇,这条船上的男孩们争着从船舱探出头来,看对面船上红脸蛋的“娇娇”。萧山人说的“娇娇”,通常指的是10岁左右的女孩儿家。那些男孩子们大呼小叫,往“娇娇”的乌篷船上投掷橘皮、瓜子壳……一直闹腾到船远了,又去闹别的过往船只。在清明节,只有孩子们没有哀愁,笑声天真无邪。
妻9岁那年,也算是个“娇娇”,一次和娘一起坐乌篷船给外公扫墓;之后顺水路,又去绍兴看望外婆。船摇到车家浦的石桥边,在河水里看见一棵桕树和一个小阁楼的倒影,那就到外婆的家了。
车家浦西边尚残留一道高大的海塘,是古早就把鉴湖和杭州湾隔开的长堤的一段。常有内河的船只行至此处,被水牛拖上堤坝,再顺着堤外斜坡滑入海中,由海上的大帆船拖带起航行——小镇人管这叫“船过坝”。外婆不许“娇娇”看,说是怕“中了邪气”。
绍兴内河的船,有载客的乌篷船,还有白篷货船。大的乌篷船,有时载一口棺材,随船伴着死者的亲属。这自然是外省人,要把亲人的遗骸运回原籍去安葬。船到内河的尽头,在车家浦塘堤下停住了,家属来请专门的商家承办“船过坝”这件大事。商家用四五条壮健水牛,有时甚至十几条,才能把船拖上堤坝。堤上挖有一条很宽的槽,准备拖船之前,有人会在槽中不断地浇水,使堤上泥土滑润。过坝的乌篷船,左右两舷各系有一条很粗的缆绳,每条绳上又分出来几条细绳套住水牛犄角,牛屁股后都站着个拿鞭子的壮汉。总指挥站堤上,吆喝起号子,大家听号子节奏,鞭打水牛一齐使劲。乌篷船在泥槽中被缓缓拖上堤坝,然后顺着堤外的斜坡滑入海面。斜坡长而平缓,船身不会一头栽下去。看看平顺,死者亲属长出口气。赶牛的壮汉将乌篷船挂在大帆船后,由它拖拽着,一起驶入大海。
乌篷船自有它洒脱的风度。到了秋天,这个浮于河面上的“漂泊者”,又开始了它水上的生计。绍兴人多在河畔种满桕树。明末诗人吴梅村《圆圆曲》里有句“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写的就是桕树。深秋,桕树叶经过霜冻,变成了火红色,比枫叶还要红,吸引了不少人来绍兴赏秋。游客坐船里赏红叶,听评弹妙曲,却不解《圆圆曲》中诗人的描写:明明生的是红叶,为何偏要将桕树称作乌桕?便有同船的作家说:“诗之美就在于‘乌’与‘红’两种色彩的鲜明对比啊!”但这并未令船上的游客折服。摇船的老师傅淡淡一笑,告诉大家,桕树的叶子可以制成乌黑色的染料,过去是专门用来染船篷的。外加一层桐油,明光闪亮,无论多大的雨,乌篷船都滴水不漏。如今改用防水的黑漆了,桕树叶就没啥用了。他叹口气,说道:“红叶是好看,可是不值什么钱啰!”我在船上正听得津津有味,旁边的妻忽然指着不远处说:“你看,有船过坝了。”我顺着望去,只见内河里,一只乌篷船载着口棺材,由一艘拖船带着航行,从杭州湾缓缓驶入大海。
海塘早已隐没水中,只有妻还记得车家浦有条高大的堤坝。妻看着那条乌篷船由大变小,像只漂泊的甲壳虫,消逝在浩渺的海面上,突然伏在我的肩头啜泣起来。我知道她是想念外婆了。擦了擦眼泪,妻唱起了外婆给她唱过的古老的歌谣:“鉴湖长,三百里,一路通往东海去。海龙王,坐金殿,虾兵蟹将两边站。小娇娇,你莫慌,你娘要找金龟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