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悦（周依然饰）不是普通的“打工人”。

　　在电视剧《三悦有了新工作》第一集中，主人公赵三悦被大姨“忽悠”进殡仪馆工作，工作内容是给遗体化妆。在工作台上，她送走过拍殡仪馆纪录片的年轻导演，送走过自己的引路人高馆长，甚至亲手送走自己的生父——她仔细地为父亲遮盖住了脸上的皮疹，让他体面地离开。

　　赵三悦的性格既不讨喜，也不典型。她实习成绩好，却抵不过性别“劣势”被淘汰；和妈妈相依为命，却又处理不好母女关系；渴望父爱，却不接受妈妈“养着个小白脸”。莽撞、拧巴、骄傲又自卑，一点也不“职场”。

　　同样让人感到意外的，还有同期播出的《摇滚狂花》中的彭莱（姚晨饰）。《摇滚狂花》不是职场剧，彭莱也不是普通的娱乐圈“打工人”，但她身上罕见地展示了一个职场困顿者的境遇。她年近40岁，没有功成名就，也没有在自己的领域混出一番成绩。10多年前，彭莱在国内赫赫有名的摇滚乐团“狂花”担任主唱，后来签约了国外的经纪公司，赴美发展。但发光发热的音乐奋斗故事没有在她身上发生。在外国，别人听不懂她的音乐，回国后，她又被时代狠狠抛弃。她又时常以大红唇、烟熏妆、爆炸头的叛逆形象示人，离职场很远，离酒场很近。

　　不知不觉中，无论是行业、形象还是成长路径，荧屏中的职业女性都不复当初。

　　从高精尖到多元化

　　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车水马龙的通勤路上，踩着“恨天高”的职场女性来去匆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几乎是职场剧的标配。

　　在职业方面，出现频率最高的，无外乎律师、医生、销售人以及明星、高管、经纪人，其他行业则因为缺少想象空间，很少被职场剧拉入“群聊”。

　　细数这些职业的共同特点，收入高、很神秘、倍儿有面，满足的是职场“打工人”们的人间理想。别的不说，起码在粉丝和对家大战时，说出自家姐姐主演的是医生、律师等职业时，总比“打工人”要好听得多。

　　然而，今年下半年陆续播出的《二十不惑2》《我们这十年之唐宫夜宴》《追光者》《三悦有了新工作》《摇滚狂花》等几部聚焦女性奋斗的作品，却又不约而同地将她们拉出了办公室。

　　严格来说，这几部作品的题材都算不上是正宗的职场剧。《二十不惑2》以现在进行时的语态讲述了一群25岁女孩们的生存困境，《我们这十年之唐宫夜宴》通过讲述舞蹈演员的故事光大传统文化，《三悦有了新工作》则是聚焦殡葬行业的治愈成长剧。它们的核心关注点各有不同，却集中展现了一批非典型的职业女性。

　　《我们这十年之唐宫夜宴》里，镜头难得地聚焦在舞蹈导演和舞蹈演员身上。作为与艺术打交道的职业，舞蹈从业者具备天然的美感与神秘感，却也和普通“打工人”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但在该剧里，舞蹈从业者们美是真美，苦也是真苦——舞蹈导演陈冉（白百合饰）一遍遍跑博物馆寻找灵感却得不到艺术界的认可；小艳（张慧雯饰）挣扎在每一个职场女性都要面临的生育困境里；宝圆（董思怡饰）一心沉浸在舞蹈世界，奈何这行看的就是天赋，拼命“卷”也只能在剧场里做个镶边小角色。

　　《二十不惑2》中，主播的光鲜和心酸，同时在梁爽（关晓彤饰）身上体现。身为行业内大主播，她的影响力有多大，背后面临的困难就有多少。焦头烂额地处理市场、流量和品牌多方势力的拉锯，是她的工作日常。

　　更不用谈和遗体打交道的三悦。打车，司机听说去殡仪馆立马毫不犹豫拒载；参加婚礼，亲朋好友没一个人欢迎她，好好一场婚礼，险些因为她变成一场闹剧。母亲最常对她说的话是，不要跟别人说自己的工作。如果非提不可，“化妆师”和“服务业”是对这种特殊职业最“体面”的包装。

　　你看，即便不是传统的高精尖职业，女性的职场魅力依旧难掩；而不同职业本身带来的尴尬感，女性从业者一样必须面对。

　　从“很职场”到“不职场”

　　除了职业属性的多样化，荧屏上新职场女性们的性格和成长之路，也与以往截然不同。

　　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来形容荧屏里的职场女性形象，相信不少人的答案会被简化为“女霸总”。不需要特定的职业，也不需要展现她在专业领域的能力，只要人设突出就够了。比如《欢乐颂》里的安迪（刘涛饰），言谈举止精准如公式，能力强悍、气场全开；上能纵横职场，下能替好友打抱不平。《我的前半生》中的唐晶（袁泉饰），在职场上是“手撕”女同事的职场“白骨精”，在生活中是替朋友怒斥小三的“中国好闺蜜”……她们在职场上无往不利，在生活中亦是魔挡杀魔。无论是人设还是剧情发展，她们这般霸气侧漏的架势，都能轻而易举戳到观众的爽点，满足观众对于职场精英女性的完美幻想。

　　在这些形象出现之前，荧屏上的女性被困在家庭和婆媳关系中难以自拔。可以说，她们为女性剧的突围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也从根本上奠定了此轮职场女性创作的语法基础：要精英，要励志，要走路带风，要说话带刺。在《了不起的女孩》中是沈思怡（金晨饰），在《北辙南辕》中是尤珊珊（王珞丹饰），在《我是真的爱你》中是萧嫣（刘涛饰）……她们的“总攻”事迹，一浪高过一浪。

　　这样的故事，足够爽，很职场，却少了共情感。上述形象在职场里已经坐在了顶端位置，成长空间不大，一旦涉及职场戏，就容易变成空有躯壳的“女霸总”。

　　不久前，安迪重新在网络走红。但这一次，观众不再买单于她在职场的如鱼得水。“你做多、我做空，你做空、我做多。你不用关心我会不会自己亏钱，我宁可自损一千，换你八百”的操控股市言论，为她人设的悬浮再加砝码；安迪情绪崩溃时说出的“please”，成为新一轮的流行语，网友们学着演员不太正宗的发音，一半解构一半嬉笑。

　　一般来说，当一种文艺形象或作品类型开始被解构的时候，也就到了阶段发展的末期。

　　取而代之的新职场女性，是真实感满满的职场“打工人”。她们没有逆天的智商、情商，也没有天降神兵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我在他乡挺好的》中，乔夕辰（周雨彤饰）悲痛于好友的离世，却又不得不抓紧收拾好心情，加入同事们的竞争循环；《平凡的荣耀》中，兰芊翊（乔欣饰）作为职场新人，遭遇了自己上司们的职场霸凌、言语侮辱；《理想之城》里，苏筱（孙俪饰）一边奔理想，一边求务实……她们浇灭了观众对于职场女性强大洒脱、美丽自信的幻想，却又在苦闷和挣扎里，让人看到理想和高光。

　　而不论是“霸总”女精英，还是职场“打工人”，她们身上的职场属性都不可忽视。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们在职场上熠熠生辉，才显得格外动人。

　　但以《三悦有了新工作》《摇滚狂花》为代表的这一类剧集里，职业女性们突然集体随性了。

　　三悦的职业信念是，“为什么不能让喜欢工作的人工作，让喜欢躺平的人躺平”。彭莱吐槽事业有成的好姐妹不够理想主义：“你还记得你当初的音乐梦想吗，你不是要当全世界最牛的女鼓手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庸俗而精致的中年人，你不惭愧吗？”

　　就连《我们这十年之唐宫夜宴》里的林蓓蓓（万鹏饰），最初也是“人间清醒”的姿态：“你们那一代人跳舞可能是单纯因为热爱，但我们这代人更追求性价比，投入产出比。”

　　随性、反冲动竞争、“人间清醒”，本该在职场大放光彩的职业女性们，反而靠她们“不职业”的一面，征服了观众。

　　映照现实 拓宽定义空间

　　荧屏中职场女性职业和形象的演变，其实有迹可循。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在影视市场同样适用。随着女性话语权在整个流行文化工业当中的明显提升，越来越多的流行文化产品应运而生，“大女主”“耽美”“甜宠剧”都在这个框架内。

　　同样，在我国的社交网站上，职场女性议题向来具有话题性。对于影视创作者而言，热搜即流量，职场女性相关话题自然会进入选题库。

　　随性而为的故事，在社交网络上已被来来回回讲了好几年，如今终于轮到了职场女性。网络上最流行的一句宣言便是，“只要我躺得够快，资本就剥削不到我”。这不就是三悦和彭莱在故事中的原始起点吗？

　　当然，这并不代表随性而为的职场生活就能完全引起共鸣。《三悦有了新工作》对于观众的触动，在于三悦在随性与竞争之间的挣扎。

　　在知乎，有这样一则问题引发了广泛讨论：现在的年轻人真的躺平了吗？知名学者刘擎教授曾对这个问题作出了他的解读：“真正躺平的人，你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的。”

　　归根结底，和很多“嘴上随性，用命竞争”的年轻观众一样，三悦的状态和选择，更多是因为对所遇职场现状的不满，这也是年轻人在成长路上调整预期的必经阶段。而当随性而为的三悦在这么一份小众到不被社会部分人所接纳的职业里，逐渐获得了认可和认同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现实位置时，观众也同样会被治愈。

　　我们需要警惕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盲目跟风。当下，热点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消失，“996”“007”已经过时，“内耗”“丧文化”“佛系生活”也火了一轮又一轮，如今，年轻人又盯上了“松弛感”。

　　在新的话题之下，荧屏前的观众又想要什么样的职场女性形象？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我们需要更加丰富的女性群像，职场女性也需要更广阔的定义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