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11月0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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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上数星星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11月08日   第 24 版)

  为了要趱路程,我一马出了嘉峪关,就这样错过了之前同行的地质队的宿营地。

  到了安西县(今甘肃省酒泉市瓜州县),我不禁后悔起来。安西是著名风区,刮起的“风刀子”令人胆寒。一片茫茫戈壁,西北风迎面掠个正着,沙粒打在人脸上,耳朵、鼻孔、口中都是沙。西北俗谚云:“安西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从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这里几乎没一天不刮风。狂风起时,飞沙走石,风力甚大,据说一座浑圆的沙丘刚刚还在人的视线里,瞬息就被刮得无影无踪;一片平野,刹那间便突起一道沙垄;甚至人畜屋舍,随时都有被活埋的危险……安西因此被叫作“风柜口”。从地形上看,安西位于马鬃山和祁连山的谷底,两山南北夹峙,果然像是储藏了大量风能的柜子。

  安西古城遗址颇多,其中一座尚存一眼泉水,千年不涸,即古之渊泉。此城四四方方,城垣为夯土版筑,和其他古城相比,最奇怪处是没有北门。这大概又和风有些关联,因为城北连着大漠,终年刮着大风。黄沙滚滚,北城墙永远被埋在流沙里,人们便索性不开北门了。当年左宗棠西征到安西,曾经发动兵民将古城外的积沙清理殆净,并绕城挖了深广三丈的壕沟,引来疏勒河水;沟边种植了白杨红柳,借以保护古城。左宗棠收复新疆时,所到之处,即命令军队沿途遍栽杨柳,名曰“道柳”。后人为纪念他,将“道柳”敬称为“左公柳”,世世代代以他为榜样,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如今的戈壁滩上,已是“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风吼马嘶,我一人一马艰难前行。地质队长担心我没有野外经验,与队员追上我时,已是傍晚时分。四顾茫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伙儿决定露宿在戈壁滩上。“既然有林带,就和大风赌一把,还能省笔住店钱。”地质队长朗声大笑道。于是,我们把毛毡铺在松软的沙地上,安然躺下。那种体验别提多神奇了——地为席,天做被,还有比这更大的房子么?“谁此刻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句一下子涌上心头,我讶异自己想到的竟然不是“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如果不是因为赶路,这样的奇幻之境、奇妙之感,人生中却也难得遇见。

  戈壁滩自有她温柔的一面。人们躺在沙地上,尽可以数数满天的繁星。云朵早给白天的大风刮跑了,夜空没有了遮蔽,星星显得尤为明亮。人恍如睡在一座华丽的圆宫之内,蓝色穹顶镶嵌了无数的宝石,熠熠生辉。月亮出来时,是给众星拥着的,清辉洒在远远近近的沙垄上,沙上曲皱的风痕如波浪般涌动。凄清的月光,似给空茫的戈壁滩覆了层银布,弥漫着无边的孤寂。这孤寂如羌笛吹出的爱与哀愁,直教人想把生命重来一次。到后半夜,气温骤然下降,大伙儿都被冻醒了。有经验的地质队员搜罗来一堆狼粪点燃。狼烟直直升起,但棕色的火焰还不够温暖。借着月光,我们四散开去,又捡来些枯死的胡杨枝、红柳枝、旱芦苇、梭梭、马粪和骆驼粪,一股脑儿扔进烟堆里去。火势逐渐旺起来,滚滚狼烟在白月光之下显出一种肃杀之感,令人惊心动魄。

  远处传来疏勒河的水声,静水深流,夜里听得甚是分明。见惯了大河东流,如今偶遇这西去的河水,我才信了苏东坡的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今夜,月光将我的黑发染成了霜,但也只是今夜罢。凡去新疆,必须跨过安西城外的疏勒河,自此以西都是沙碛。这一带冬季极长,气温很低,居民喜穿一身老羊皮。清代甘肃籍御史安维峻有一句诗道:“一领羊裘冬夏着,半房马勃雨晴烧。”便是过去塞外生活的写照。终于,星星仿佛是被马勃(骡马的粪便)及其他混合物燃起的烟薰得不停眨眼睛,悄悄地在天际间隐退了。而刚冒出地平线的太阳像一个柠檬,光芒内敛,渐渐地才由黄变白,由白转红,替代了昨夜的星辰和明月。

  天亮了。安西的风又刮了起来,夹带着唿哨声。我和地质队员们翻身上马,蹚过静静的疏勒河,向下一个绿洲驰去。(此文前篇《打马奔西凉》,见《中国城市报》第342期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