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的某个早晨,窗覆薄霜。我在一个县城的旅馆里醒来,去楼下面馆吃面。
一个中年男人在面馆里“呼啦啦”吃着碗里的面,不时抬腕看表,露出焦急神情。“晚了!晚了!”中年男人匆匆付了账飞奔出屋。后来我才知道,中年男人是长途客车司机,当时那么慌忙,是因为要赶去汽车站参加春运启动仪式。那天晚上,我在旅馆里看到了该县电视台报道的新闻,播音员系着新郎式的大红领带,喜气满面地播报着新闻,大意是说,早晨8点18分F县春运正式启动,县里领导到现场剪彩。画面里,一个西装革履的县领导眉眼含笑,走到礼仪小姐牵起的红绸前,“喀嚓”一声剪掉红绸结。然后,一辆披着红绸的长途客车在众人欢送的目光中缓缓出发,载着漂泊的游子们,由此驶过万水千山的归家路途。
春运,是一个县里的大事,也是一个国家的大 事。春运是我们国家一年之中最大的一次人口迁徙,它是腊月里大地之上徐徐铺开的一幅最抒情最浓烈的图画。
我常常想象着,那些年,一辆辆长途客车里,一列列穿过长长隧道鸣着汽笛的绿皮火车上的乘客们,穿过腊月里的凛冽寒风,穿过漫天风雪,一步一步抵达令人魂牵梦绕的故乡。车厢里,白昼与黑夜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交替闪现,各种气味弥漫交集。有人在他人的睡梦中到点下车;有人在梦呓里喊出亲人们的名字,或者咂巴着嘴正在梦里贪婪享受亲人们做的一道道家常菜;也有人趴在车窗前,双眸痴痴地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物:火车站台边叫卖小吃的老大爷,地里绿油油的蔬菜,草叶上的白霜,伏在村头四处张望的老水牛,屋顶上袅袅飘向云层的炊烟,农家屋里摇曳着如豆的灯光……这些景物朦胧而凝重,深沉而透心,唤起了游子们对故土家园的亲切记忆。
其实所有人的故土家园,都深埋在人心里的最柔软处,它们都有一个相似面相,那就是一间屋子里的灯火、亲人们的温柔目光和满桌子飘香的饭菜。最值得回味的,也有一家人翻看家里老照片时想起逝去的光阴,以及絮絮叨叨中浮现起的家事记忆。
2003年的农历腊月,我的堂叔从山西太原坐火车回重庆。那年,53岁的堂叔在山西的一个县里做挖煤工人。堂叔将要回家那天,在太原火车站给我打电话,人声喧嚷中,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堂叔说太原的风雪很大,已经买到了晚上9点30分的火车硬坐票。那是一辆近乎超载的火车,摇晃着一路驶过榆次、平遥、洪洞、宣汉、达州等数十个站台,花费了将近30个小时才抵达重庆。火车上的乘客,那可是真正的“同车共济”啊,看一看他们在火车上的各种姿势情景吧:坐着,站着,卧着,挤着,趴着,踩着,叫着,哭着;或倚,或躺,或靠,或伏,或蜷,或弓,或抵,或弯,或抱,或缠……他们就这样,在火车上一直保持着最艰辛、最难忍受的姿势。当长途跋涉的火车在铁道的“喉管”里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终于到站了。到站了,家乡也就不远了,他们疲倦的眼帘瞬间闪现出了喜悦。
当我在村头老槐树下,看见堂叔扛着一个蛇皮口袋躬着腰站到我面前时,我明显感到,满面尘灰如炭色的堂叔,在那一年里衰老得特别厉害。堂叔穿过杂草蓬勃的山梁,在祖坟前哆嗦着燃起一炷香,跪下磕头,喃喃出声:“妈,我回来了!大伯,我回来了!”
在中国人代代相传的年俗里,回家过年,已成为一种不变的基因。在这些大地上蔓延流动的年画中,有我进城18年的老妈妈。一进入腊月,她就开始忙活了。我妈在阳台上风干的腊肉香肠金黄油亮,浮现在眼前时总忍不住想扑过去咬上一口。我妈在腌制腊肉的油水里浸泡老豆腐,待豆腐被浸入香味后,再把他们捞起,一块一块放入小簸箕里晾干,除夕夜看春晚时,这些豆腐干就成了最受欢迎的零食。吃着豆腐干,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童年山坳里油烟滚滚的老屋子里。还有来自东北的老鲁,在腊月里,他一个人走到芦苇如雪的小河边,深情地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住在乡下庭院里91岁的胡老伯,准备在今年腊月用毛笔续写家谱。老人家对我说,他高祖是从湖北某县迁移来的,他想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那里有着他们祖先的血脉源头。
大地上的缤纷年画,在游子们眺望的视野里,让山川温柔,让人心温透。